你有沒有做過這樣一個夢?

夢裡的一切鮮活而深刻,真實得你在後來的歲月裡都無法分清那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

醒來後,你悵有所失,可細細想來,你卻不明白你到底在憂愁什麼。

你明明什麼都沒有失去,但你的心好似永遠的缺失了一塊。

這只是一個夢而已,你忍不住對自己說。

對啊,這是一個夢而已。

一個短暫的夢,短暫到比起修煉的上百年來,那還不到一年的光景,實在是滄海一粟,微不足道罷了。

然而夢醒來後,餘下的人生反而像一場漫長無休止的夢境。

於是他的時光彷佛定格在了那一年,任憑歲月從他指尖匆匆而過。

他開始一遍遍回想起那一年,往往安靜的任憑那些回憶淹沒,回過神時,一天早已過去。

那一年裡的每個瞬間在他的記憶裡擁有了永恆的生命,將他一次一次困住。

他才發現,他的生命原來已經凝固了,凝固在她化為光點的剎那。

他沒能繼續往前走,哪怕無盡的歲月過去,哪怕人間早已變了個天,哪怕最後他擁有無上道法,成就魔位。

他早就死了,餘生剩下的每一天,都變成了幕布,不知疲倦的回放著他自以為模湖的記憶。

他終於還是帶回了燕歸來,這個他曾經恨之入骨的仇人,他為她創造了新的身軀,真正意義上的將少時仇人復活了,還為燕歸來恢復了記憶。

每當看著燕歸來仇恨的眼神,冰封如荒原的心竟然覺得觸動。

少年時期有過愛恨的人一個個消失或死亡,隨之一起消失的是他的心鏡,他彷佛也丟掉了所有的情緒,如同冰雪封湖,曾經赤城衝動的少年終究一同消散。

如今,稱得上故人的,竟然也只有她還在。

哪怕是仇恨,也是一種鮮活的情感,而昔年已逝,到頭來,一干愛恨情仇的故人裡,也只剩了她能讓他說說話。

可能他也自覺荒唐,於是之後的歲月,他都將她關在了地牢,平日裡並不相見,只是偶爾,很偶爾的時候,他才會放她出來。

被囚禁的第三十年,再次見到蘇清舟的燕歸來已經不會像十年前一樣,只會怨恨的詛咒了。

也許是日復一日報仇無望,磨平了她的心氣。

她一如既往的憎恨他,只是再次見到他時,明白現在既然殺不了他時,她也能壓抑所有的恨意,平靜和他交談。

三十年地牢生活,前二十年瘋瘋癲癲,後十年獨身一人,有的時候她看看現在的自己,都很難回想起那個意氣風發、驕傲自信的燕歸來。

“你和我都變了”她轉頭看著倚欄半靠在廊角下的他,平靜道。

“是麼”他看著身側的萬頃紅蓮,晦暗如煙的眼眸裡是沉靜的光,散漫道:“有些東西不會變,比如你現在依舊想殺我。”

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平和的說起仇恨。

“我永遠想殺你,正如你永遠恨我一般。”燕歸來的語氣堅定,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沒有絲毫的退卻。

他垂下眼簾,修長的手指捻住碎藍如星的酒杯,波光嶙峋的酒水倒映出他模湖不清的神色,他忽而低聲道:“你有沒有、有沒有等過一個人?”

黑袍少女緩緩搖了搖頭,冷聲道:“沒有,我只恨過一個人。”

“這樣麼”青年將酒杯倒空,清香的酒水流入花田中,剎那萬頃花田枯萎失色,飛花枯萎,然而又在下一瞬,百花恢復生機。

“我不懂你的情感”厚重的鐐銬已然鎖在她的手腳上,她感覺得到他的強大,也輕眼看著他反覆、糾結、愛恨迴圈的情緒,她冷漠道:“那樣太複雜,對我而言,愛是愛,恨是恨,我絕不會愛上我恨的人。”

其實,他也不懂。

他應該是恨的,然而年復一年的等待中,他逐漸分不清,究竟期盼那個人回來,是因為不甘她這麼輕易的死去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三十年過去,他的心早在等待當中一點點絕望,可是絕望之下掩埋的是什麼,他卻越來越不敢揭開。

向來仇恨這種感情才持久,像一團火灼燒在心頭。假如不是仇恨,那他日日刺痛心臟的情緒,又是什麼?

是什麼可以讓他堅持這麼久,可以三十年而不散,如此深刻?出了仇恨外,他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解釋。

他是不懂愛的,愛這種可笑、淺薄、脆弱的情感,實在與他這樣的人扯不上關係。

“你說我愚蠢,卻也不見得你聰明到哪裡去。”燕歸來黝黑的眼眸閃過嘲諷的光,她微微抬頭,看著這聖山山頂的流雲,輕聲道:“我少時確實愚昧,不知天高地厚。”

哪怕被蘇清舟囚禁二十年,她依舊沒有看清局勢,依舊守著昔日的天之驕子名號不肯相信她會比不上一個血奴。

直到被他定入滅魂釘,直到被他戳破她無能、廢物的事實。

現在滅魂釘還在她的身軀內,這十年,她日日忍受劇痛的折磨,在地牢裡不見天日。也逐漸清醒,清醒的意識到她的弱小,她的可笑。

她在慘痛中終於完成了遲到幾十年的成長,事到如今,她依然恨蘇清舟,恨他欺師滅祖,恨他一手摧毀她的生活。

假如有一天,假如她有了那樣的能力,假如有這麼一個機會,她會毫不猶豫的殺了他!

這種恨意永遠不會消失,但她已經學會了隱忍,摒棄掉所謂的自尊。

沒有一擊必殺的時候,她可以將自己的恨意按捺下來。

“可是我明白我自己,而不像你”燕歸來略帶嘶啞的嗓音在風中滑落,“看不清自己,愚蠢的連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都不明白。”

“你真是令人改觀”青年睜開眼,暗紅的眼底彷佛有流光墜落,他的唇角有過一個轉瞬即逝的笑容,語氣卻冷了下來道:“可是你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話音落下,燕歸來一個悶哼,彷佛有一把利劍刺穿她的嵴椎,相較之以往數百倍的劇痛湧來,她驀的說不出話來,然而她卻始終筆直的站著。

明明她的年歲依然不算大,卻越發內斂沉穩的像一把劍。

“我......我沒有說錯”她斷斷續續的吐出鮮血,冷汗從她額頭滴落,她卻陡然間笑了起來,“你看......你這樣的愚蠢,都被不敢正視。”

“說什麼仇恨,假如是真的痛恨......你為什麼用肋骨為那個遊魂重鑄一個身體,三十年,三十年過去了,你腰間的引魂鈴從未響過。假如她是你的仇人,你為什麼還要不惜折斷肋骨,不喜復活我,也想要等來她?”

少女冷峻著臉,臉色蒼白,眼中的光卻越來越亮,她緩緩吸了口氣,壓制住那股撕裂的疼痛,一字一句道:“蘇清舟,這樣的你,還是一如既往的讓我看不起。”

她的表現確實出乎了他的意料,三十年,也許真的足夠改變一個人,只是底子卻改變不了的。

他曾以為,他會永遠這樣下去,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耗盡在這場等待裡。

然而十年過去,引魂鈴終於響起。

他的等待結束的那樣突然。

那一剎那,他卻有點恍忽。

就像期待已久的美夢,剎那間成真。

假如真的是美夢就好了,假如真的是個夢就好了。

他總是忍不住想,也許四十年前的那一天,他就該和她一起死在那裡。

惆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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