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
今夜悶熱且潮溼，四周蓊蔚洇潤，入夜後空中瀰漫著蔥蘢的水汽，迎面而來的清香茂盛且芬芳。夜風輕拂，吹來一縷悠長的檀香，顧明音循著香氣源頭而去，走向竹林盡頭那點搖曳的燭光。
顧明音很有規矩地叩了叩門，得到父親的允許後才進入室內。
夜已深，廂房內一燈如豆，映著鏤空屏風的影子明明暗暗地打在地上。顧父坐在桌邊，正端著白瓷蓋碗輕刮茶葉的浮沫，舉手投足間優雅而大氣。身為一家主父他已經不再年輕，只是駐顏有術保養得當，因此瞧著依舊雍容華貴，明豔不可方物。
但顧明音仔細望去，卻依舊能看到他面上隱隱透出幾分愁容。
想來是在擔心她那未出閣的弟弟罷。
“明音，打聽到什麼了嗎？”顧父將茶碗放回桌上，轉頭看向顧明音。陛下尚未明確下旨，只是顧相早已得了她的暗示，顧父從妻主的語氣裡也聽得出來，這次的指婚他們是很難拒絕了。
但這四皇女神龍見首不見尾，幼時便鮮少外出，十歲後直接被某位道長帶去了深山之中，想要打聽她的訊息更是難上加難。這種情況下顧父怎麼可能放心把兒子嫁出去，誰知道對方是不是樣貌醜陋、性情暴戾之人？兒子一個柔弱男子怎麼可能受得了！
“父親，聽說四殿下已經回到自已的宮殿了。只是她方才回京，眼下瑣事眾多，女兒一時半會找不出什麼理由去她宮裡拜訪。”顧明音回想起派出去打聽之人送來的情報，“不過她絕非父親之前所擔心的樣貌醜陋之人，父親多慮了。”性情方面還不太好判斷，但按照那些家丁的描述，長得是真不錯。
“哎，光長得好也沒有用啊。畢竟是天潢貴胄，未來很有可能夫侍成群，你弟弟的情況……”言至此處，顧父的眼神晦暗不明，“……你又不是不知道。”
顧明音沉默了。事實上以顧明棠的家世出身，加上他出色的容貌和才學，本不該至今還待字閨中。然而不知顧相和顧父祖上哪一支與妖族血脈有關，隔了幾代都不曾出過么蛾子，偏偏這一代傳承在顧明棠身上。
本來妖族倒也罷了，雖說會因此惹來一些誤會，但只要安分守已，也不是沒有人願意娶他。那些高門大戶的貴人天生祥瑞，天子腳下又有專門的鎮妖司鎮守。因而大多數人並不畏懼妖異，甚至有些看多了話本子的還對此情有獨鍾，幻想著自已也能經歷一場與山精樹怪的美好相遇。
壞就壞在，顧明棠是狐妖。
這一族體質特殊，需要靠別人源源不斷地提供愛意來進行滋養，如此才能法力充沛，身體康健。倘若得不到或是中途短缺，則會很快虛弱，嚴重的甚至有可能導致死亡。
這世間情比金堅之事本就不可多求，因此大部分狐妖會選擇把心分給很多不同的人，在數量足夠的情況下，每個人只需要提供一點點愛意即可。這一點點的愛意，聚合在一起，也足夠讓他們健康地生活下去。
但正因如此，在世人眼裡，狐妖向來多情，差不多就是水性楊花的代名詞。今天說著愛你，明天就可以毫不猶豫對旁人投懷送抱。對他們而言，從一而終的代價實在過於高昂，因為那等同於將身家性命完全交到了別人手裡。
這也是為什麼顧明棠的情況尤其棘手。顧明音曾無數次設想過，這血脈若是傳承給她就好了，她弟弟就不必如此受罪。到時候她頂多被人罵幾句風流，多娶幾個夫侍，日子該怎麼過就怎麼過，甚至還能用來驗證夫侍們對自已是否真心。
但是顧明棠則不一樣，一旦出嫁就是妻主的人了，妻主想娶多少夫郎根本不是他能控制的。這世道對男子苛刻，他又不能為了活命去外面偷人，如果妻主再待他不好……
“父親，這事我會再去想想辦法的。”顧明音截斷腦中紛亂的思緒，沉穩地說下去，“待稍過兩日，四殿下那邊安頓完畢，我試試能不能約她出來踏青，探一探她的口風。”女帝有意指婚，這事兒四皇女不可能毫不知情，她得先弄清楚對方是否也對弟弟有意。
“明音，勞你受累了。”顧父輕嘆一聲，以示安慰地拍拍顧明音的肩膀，“那些該說的，你都照實告訴四殿下。你弟弟確實不能一直待字閨中，但咱們也不能誆騙了人家。他的……身體情況，你也記得說一下。”
顧明音知道父親指的是什麼。顧明棠自幼體弱，再加上到了年齡卻不曾談情說愛，在某年冬天生了一場大病。那日玉雪紛飛，顧相一家四下奔走，可是請來的大夫卻對此束手無策。這是狐妖的種族血脈本性，他們自然無法治療。
最後還是女帝看在顧相是她愛臣的份上，特地請來了鎮妖司裡的專人，這才將其成功壓制。然而對方當時也告知他們，最多隻能壓制十年，十年過後還是得出嫁或尋得愛人，否則身體衰弱的情況會捲土重來。
而顧明棠雖僥倖從鬼門關逃出生天，但強行逆命還是對他本就孱弱的身體造成了不小的損傷，此生都無法再有子嗣。
“父親放心，女兒會盡力幫明棠爭取一個正君的位置的。”顧明音微微頷首，和父親不一樣，她倒是覺得這樁婚事對弟弟而言還算不錯。
顧明棠的年紀不小了，京城裡這個歲數的高門貴女早就成親，剩下的不是太年輕就是看不上他，家世實在太低的她父母也不可能同意。所有這些人裡，四殿下已經是她能想到的最好選擇了。至於子嗣，她沒指望過皇女能一生一世一雙人，日後若娶了其他夫侍，只要有一個孩子能記在弟弟名下就行。
現下就只能指望四皇女是個平易近人的，以及對方也能看得上弟弟了。顧明音在心裡如此想道。
顧明音回到自已居所時已是深夜。索性明日沒什麼事，她又睡意全無，本想再借著燭火看會兒書，卻聽顧明棠屋裡貼身服侍的墨竹來報，說若是她還沒睡下，明棠公子有事想與她商談。
顧明音猜想多半與婚事相關，她本也想聽聽弟弟對這件事的意思，應了一聲便朝門外走去。左右顧明棠要是實在不願嫁，她也會再去想想其他辦法，總歸不能委屈了自已弟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