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伯樓只是固執地喚著“寒酥”,不肯醒來。
或許真如盛危月所說,易伯樓在夢裡遇到了他這輩子難求的美事,寧願一輩子身陷夢境。
四五日過去,太醫也束手無策,盛危月再也顧不得合適與否,寫信送往楚王府。
信是一大早送走的,蕭寒酥辰時便趕來了。
“傷在何處?怎會如此嚴重?”
她端坐床沿,毫無避諱地檢視易伯樓的傷口。
那氣勢與氣度,讓縮在一旁的馬尋雁更加臉綠如瓜。
盛危月總不能說是厲素塵動的手,只道:“師父他一直在夢裡喚您,脈象已無大礙,就是不願醒。”
蕭寒酥臉色一沉,“醒不過來怎能算脈象並無大礙,是哪個庸醫在治?”
張太醫聞言,抖得如篩糠,“張某鄙陋,著實無計可施。”
蕭寒酥道:“你的確鄙陋,去將陳太醫請來。”
盛危月依言讓程喻去請了。
屋內,蕭寒酥為易伯樓清洗了臉,又餵了藥,聽他又斷斷續續地喚自已,便旁若無人地握緊他的手:“我在。”
一時像換了個人,溫柔得如鍍了層柔輝,“我在,伯樓,我就在你身邊,你總喚我,想說些什麼?”
聽到蕭寒酥的聲音,易伯樓安靜下來,微擰的眉頭也舒展了。
依舊是不醒。
“你當真不打算醒了嗎?你當真要將我一人留在這世上?”
說到這裡,蕭寒酥已隱隱有了哭腔。
馬尋雁默然看著這一切,心裡好像有一千把刀子在割她的肉。
想退出去痛快哭一場,可又想再看一眼蕭寒酥的容貌,糾結不下,最後是奪眶而出的眼淚替她做了決定。
易馡見孃親躲在屋子裡啜泣得那麼難過,衝進易伯樓躺的正房,指著蕭寒酥道:“你是誰?這是我阿爺,你有廉恥嗎?不準碰我阿爺。”
盛危月見易馡上手要推蕭寒酥,一把拎住她的後衣領,將人拽了過來。
“你放開我!你這個混蛋,誰讓你放她進來的,害我娘哭得那麼難過!”
蕭寒酥固然被易馡幾句話惹怒,但見她只是個孩子,便無心計較,蔑然道:“我不會跟你娘搶你阿爺,讓你娘放寬心。”
易馡氣得冷笑不止,這女人摸也摸了,也趴她阿爺懷裡哭了,這會兒說不會搶她阿爺,怎麼,還想讓旁人誇她清高啊。
裕寧姍姍來遲。
她其實不贊同盛危月請蕭寒酥來侯府,故而盛危月才拖了幾日。
但易伯樓一直不醒,盛危月只能什麼邪招都試試,別無選擇。
“易馡,你娘累了幾日,也該歇歇了,去本宮房裡喝喝茶吧。”
盛危月鬆開了易馡。
小姑娘氣得眼眶通紅,弓著脊背的模樣好像在說都欺負她們母女勢單力薄,真過分。
馬尋雁是真的很難過,哭得整個人昏昏沉沉的,萬念俱灰。
易馡不停撫著孃親的背,也被感染得掉下小珍珠。
“他們的事,我知道。可我二十年前就嫁給他了,那時候他早就不是什麼狀元郎了,為了餬口,他甚至在青樓裡寫詞,掙那一點可憐的潤筆費。”
“我不是沒人要的,我當年可是紅袖樓的頭牌啊,也是有達官貴人搶著收我做妾的,我跟著身無分文的他,吃盡苦頭,圖什麼,不就圖他愛我嗎?”
“他可倒好,婚後對我冷淡得像塊冰一樣。我想過他娶我或許是為了可憐我,誰知道純粹就是噁心我。”
裕寧心疼地遞上手帕為馬尋雁拭淚,“這如何談起啊?”
馬尋雁指著自已右眼下的淚痣,“我這雙眼睛,和那位郡主一模一樣,就連這顆痣都一樣。他把我當什麼,一幅活畫像罷了。虧我傻傻愛了他二十年,竟是一直被這個男人矇在鼓裡。”
裕寧唏噓不已,同為女人,她能體會馬尋雁的可悲,“不如這樣,易夫子既然從未將心放在你身上,還騙你這麼多年,你不如與之和離。本宮給你座宅子,再給你些地,你想再嫁也無妨,一人帶著易馡也能養活自已,隨你心意。”
馬尋雁一時愣住, 和易馡兩人面面相覷。
她其實沒想過和離,就是吐吐苦水罷了。
什麼和離不和離的,傳出去都會覺得是易伯樓休了她,丟死人了。
易馡也不想離開侯府,便道:“那個,娘,我聽那位郡主說,她今日來就是看看阿爺,不會和你搶阿爺的,讓你放寬心。”
馬尋雁擦乾眼淚,不再哭了,“原來是這樣。其實仔細想想,樓郎這些年對我也很好,可能是我太不知足了。”
裕寧不能理解,“易夫子都在夢裡喚了我堂姑四五日了,你還要幫著他騙你自已嗎?”
馬尋雁直搖頭,“他或許只是燒糊塗了,等他醒過來,他定會哄我的。只要他清醒的時候心裡有我就足矣。”
裕寧彎彎唇,沒再勸。
和裝糊塗的人能把道理講通才怪,馬尋雁什麼都懂,但她不想不願做的事,旁人再怎麼勸都沒用。
蕭寒酥來過的第二日,不知是陳太醫妙手回春還是“愛的力量”確實可怖,易伯樓醒了。
他這一醒,後續只需靜養,等待傷口癒合。
直接宣告厲素塵的刺殺等於白忙活。
這一點,在厲素塵被盛危月“掃地出門”的時候,厲素塵便明白了。
易伯樓醒來之後,馬尋雁還是任勞任怨地照顧他,至於他夢裡喚蕭寒酥的事,她一個字也沒提。
盛危月恢復上值,淮陽侯府的侍衛,不論明裡還是暗裡,都比刺殺發生前多了一倍。
姚沐雪下馬車的時候,正好撞見厲素塵被程喻趕出淮陽侯府的一幕。
她頓時又縮回馬車,偷偷從撩開的車簾縫隙裡覷著厲素塵撿起包裹,從容拍去上面的灰塵,然後步履雲淡風輕地離開。
姚沐雪心中雀躍,令車伕慢些跟在厲素塵身後。
但只跟了一條街便被厲素塵甩掉了。
姚沐雪只得鬱悶折回淮陽侯府,她今日是來給裕寧公主送獨山玉手鐲的。
除了一對獨山玉手鐲,還有一座十寸來高的玉珊瑚,各色瑪瑙一盒。
當真是應了她那句“家裡除了玉別的什麼也沒有”。
裕寧心裡樂開了花,當即就把厲素塵練手用的兩幅畫都送給了姚沐雪。
姚沐雪就是衝這些來的,承諾來日還要再送裕寧各種玉石。
裕寧彎唇笑了笑,“你還是別送了,本宮這裡沒有厲素塵別的畫了。”
人被盛危月趕跑了,如若不然,厲素塵可不就是淮陽侯府的錢簍子了。
姚沐雪難掩失望,依然道:“沒關係,我願意送給公主。”
裕寧那日初見姚沐雪就有一見如故的感覺,今日更是覺得她真誠可愛,無比喜歡她,“你這手怎麼了?”
裕寧小心翼翼捧起姚沐雪的手,她的十個指頭都被包著。
姚沐雪小聲道:“沒事,彈古琴時不小心受傷了。”
“一不小心,一次傷了十根手指?”
姚沐雪抿抿櫻唇,為難道:“三日後上巳節,長公主殿下在芷園設宴,姨母一定要我彈一曲《長恨》。可惜我太笨了,練了半月,不但沒有一點進展,還把指頭練廢了。”
聽著這話,裕寧心裡怦怦亂跳,“是謝家二公子作的那首《長恨》?”
姚沐雪委屈得快哭了,“可不就是它嘛。那麼長的曲子,那麼難的調子,我都快煩死了,偏偏非要讓我彈,說什麼會讓謝家二公子眼前一亮。”
她現在的水平,讓人家眼前一黑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