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危月轉身離開湘月樓,步調輕鬆,淡笑怡然,似乎費力穿街走巷來此,就為了親親抱抱裕寧一會兒。

滿堂看客,無不深感莫名其妙。

但盛危月不在乎。

出了門飛跨上馬,執一壺濁酒,悠哉地前往南郊厲家武場。

天色漸暗,雲霞落星月升,滿地荒草牆屋破敗的武場中央,厲素塵還是那一襲墨色斗篷,背手而立。

武場兩角木樁頂部各綁了一根燃燒的火把。

盛危月翻身下馬,已有些醺醺醉意,腳步虛浮地朝厲素塵靠近。

“你綁了平娘做甚?你和你爹為何都這麼護著幕後的真兇?”

厲素塵哼笑兩聲,不語。

盛危月入鬢的長眉微擰,什麼態度。

他乾脆也揹著厲素塵席地盤腿而坐,“很多年沒來過這地方了,我記得,那年就是在你站的那個位置,我一拳打掉了你的後槽牙。”

如今想起來還是倍覺好笑,“那會兒你還哭了,我當時慌死了,真怕你爹把我的後槽牙也打掉。”

“結果你爹還笑你,說你那麼大人了還哭,大丈夫鬥武輸不起。”

……

盛危月仰頭凝著皎潔的新月,悵然苦笑,“要是我不姓盛,該多好。”

本來血海深仇只是盛老三一個人的,可他心急氣盛,沒有精心謀劃就倉促刺殺厲潮生,反被厲府侍衛差點打死。

盛老三一路逃進易伯樓的小院,小命保住了,但卻落得個殘廢的下場。

他不甘心,每天一睜眼就苦求易伯樓,直到有一日,易伯樓終於帶回一個妓女,成全了盛老三留個後,代替他報仇雪恨的夙願。

可以說若非盛老三報仇的決心入骨,這世上根本不會有盛危月。

十月懷胎的日子很長,那妓女每天和盛老三閒聊,偶然得知他想讓她腹中的孩子長大去刺殺當今燕國公,於是連夜逃了。

易伯樓無奈去追,妓女倉惶奔逃失足墜井,易伯樓給她撈起來時,她已經沒氣了。

但易伯樓剖開女人的肚子,盛危月仍有呼吸。

深更半夜,枯井旁邊。嚥氣的妓女,徒手剖人肚子的易伯樓,血染三尺黃土。

打更者湊巧撞見這一幕。

隨著翌日朝陽初升,易伯樓毫無意外地被傳成了吃孩子的邪魔怪物。

於是不得不離開驪京,拖著殘廢,抱著奶娃,身無長物。

盛老三跳河前也毫無徵兆。

因為盛危月的降生,他一改終日陰沉,話也多了,也愛笑了,突然有一天就爬進河裡去了。

易伯樓從此既當爹又當娘,還要當師父,一點點養大嗷嗷待哺的盛危月。

他本閒人,無緣無故捲進這場風波,成了唯一還記得盛家血海深仇的人。

盛危月從記事起就被告知盛家幾百條性命都死在厲潮生手裡。

如果不是因為厲潮生,盛危月會有個母儀天下的姑母,九五至尊的姑父。

他會是皇親國戚,而不是連飯都沒得吃的草莽小廢物。

日復一日被灌輸的恨意如磐石一樣壓在盛危月心口,讓他早早就喪失了反抗和思考的能力。

可他很累,在厲潮生將他視如已出時,在厲素塵選擇毫無保留地信任他時,甚至更早,在不能隨心所欲地和同村孩童去捉螢火蟲的時候,他就已經很累了。

血海深仇他不敢忘,可為什麼呢,為什麼偏偏是他揹負著這麼沉重的深仇大恨。

“今日我心情不錯,”盛危月狠命搖頭,將那個懈怠厭已的自已拋到腦後,“你最好儘快動手,否則等我後悔,你可別想再動我一根毫毛。”

話音落,厲素塵沒有急著動手,而是低沉道:“若想見平娘,跟我來。”

盛危月一頭霧水地跟在厲素塵身後,抱著手臂,納悶道:“你就這麼生硬地把我往陷阱裡帶?”

厲素塵不語,認真地帶路,好像真要將他帶去見平娘似的。

盛危月狹眸,尋常這個時候,厲素塵早罵上他了。

兩步上前捉住厲素塵的肩,感到掌下的人猛地一顫。

他將斗篷拽落在地,冷聲喝道:“柯九!”

頂著厲素塵的臉的柯九頓時腿軟跪地磕頭不止,“少君饒命,厲公子給我下了毒,我不得不按他說的做,我真是被逼無奈的!”

“他讓你幹什麼?”

柯九偷偷覷盛危月的臉色,“拖住少君您。”

很顯然他沒能拖太久。

盛危月立刻往回跑,腳步急得起火,飛身跳上馬背縱馬疾馳。

*

盛危月走後,城興慪得再也待不下去,隨意買了兩幅畫就擺駕回了公主府。

安陽縱使再財大氣粗,再想在裕寧面前顯闊,也不願白白被厲素塵一幅畫宰去八百兩,故而跟在城興之後離了樓。

裕寧眼看最大兩個怨種跑了,已預感今日厲素塵的畫賣不出去了,頓時喪氣地撐著欄杆。

很突然的,裕寧的肩被拍了拍,她側眸望去,一個小巧玲瓏的姑娘,約莫只齊她下頜,正眨著紫葡萄似的大眼睛充滿期待地望著她。

“公主殿下,這幅畫,能賣給我嗎?”

她的聲音很小,和她的人一樣小,有點像義舅以前送給裕寧的鼸鼠,臉和嘴雖然小,但是很能藏果子。

裕寧一聽她要買畫,真想立刻以五百兩“賤賣”給她,撈回今日裝闊的本錢。

不過還是忍住了,“本宮很喜歡這幅畫,不忍心賤賣,你是誰家的姑娘,若是真的喜歡,日後可隨時到淮陽侯府,本宮還藏有別的佳作,皆可與爾共賞。”

鼸鼠姑娘抿抿嘴,娓娓道來,“我姓姚,家在江南,姑母是趙府的姨娘,接我來驪京住幾日。今日我是沾了安陽公主的光才能進來的。公主您可喚我雪兒,我叫沐雪。”

“原來如此,你何時離開驪京?本宮把這幅畫送你。”

裕寧嘴上大氣了,心卻在滴血。

姚沐雪連連擺手,“公主好意我斷不敢拒絕,只是不敢也不忍和公主搶所愛之物。”

“無妨的,本宮還有他別的畫。”

反正裕寧也不喜歡厲素塵的畫,而且她見這姑娘是真想要這幅畫,她也對這姑娘有種一見如故的好感。

“既然如此,”姚沐雪難掩喜色,“我送公主一對獨山玉手鐲吧,我家裡沒別的,就是玉多,也送不了公主別的東西。”

裕寧嘴角抽了抽。

若非見姚沐雪一臉掏心掏肺的真誠,裕寧差點就被她的話點燃了。

“好哇。今晚本宮就令人將畫送到趙府。”

解決完令裕寧頭疼的賣畫,裕寧鑽進預留的廂房歇了起來。

易伯樓和另外兩個畫師也在。

“畫都賣出去了嗎?”裕寧抿了口茶,隨口一問。

另外兩人連連道:“賣了都賣了。”

裕寧令雲漪再為他們上茶,雲漪一一續了杯,卻見易伯樓的茶杯是滿的,便沒管。

“這茶可是不符您的口味?”裕寧關心道。

易伯樓輕輕彎唇,“回公主的話,易某年紀大了,喝不了太多。”

裕寧回之以笑,也沒再多強求。

誰也不會注意到易伯樓自進了這湘月樓起,就鑽進了廂房,既沒在大堂內賣一幅畫,也沒吃一口糕點,更是沒喝一口茶水。

旁的畫師只覺他古板嚴肅,不易接觸,誰也不知他在緊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