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祥所在部門的人事小姐姐前來領人，帶著他從綜合樓出來，順著園區彎彎曲曲的小路往另一棟寫字樓走去，此時園區裡沒有什麼人，顯得靜悄悄的。繞過兩棟寫字樓後，他倆來到了12號樓裡，一樓設了門禁，需要刷卡才能進入，這裡面都是搞研發的重地，閒雜人等是不得隨意進入的。乘坐電梯上到四樓，出了電梯對面就是辦公區，一進門子祥立馬就被眼前的場景給鎮住了。完全敞開式的辦公區，一排排工位從門邊一直鋪向遠端的牆壁，中間除了立柱沒有任何遮擋。此時，辦公區內的員工正幹得熱火朝天，一個個盯著電腦，鍵盤敲的噼裡啪啦，有些頭戴耳機，正在和其他人大聲的打電話，整個辦公區裡“嗡隆隆”的，好像蜜蜂的蜂巢一樣。一個這樣的辦公區大概能容納兩百人辦公，看上去還真像進了廣東深圳的工廠一樣，怪不得網上都戲稱為網際網路大廠，而不叫網際網路公司，光從這辦公室的設計就能看出其中的原因。
子祥跟著人事的小姐姐一直順著中間的過道往裡走，來到中部一排工位停住，這裡就是子祥歸屬的研發組，沒有任何標記能顯示這裡是啥部門，全靠腦子記。
“張組，你們組的新員工到了啊？”人事小姐姐朝著靠窗的一個工位喊道。
坐在工位上的人被驚了一下，探起腦袋往這邊看了一眼，然後立馬起身笑眯眯的走了過來。
“這是孔子祥，你們的新員工，剩下就交給你了啊！”人事小姐姐作了一個俏皮的表情離開了。
“你好，我叫張明亮，協議組的組長，歡迎加入我們隊伍。”對方伸出手來跟子祥握手。張明亮今年32歲，帶著一副圓框眼鏡，臉上沒啥肉，面板倒還紅潤。他頭髮已經白了不少，鬍子拉碴，就連鬍鬚當中也夾雜著一些白毛，這讓他看上去至少40以上。
子祥趕忙伸手握住，微微向前探出身子，做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你好，組長，我叫孔子祥，請多關照。”
旁邊工位上的同事抬眼瞟了子祥一眼，又繼續低頭看著電腦敲打起鍵盤來。
“來，這就是你的工位，坐。”張組長拉了一把椅子過來，和子祥面對面坐下。
“你是哪畢業的啊？”
“XX大學，物理專業。”
“哦，物理啊，這麼牛逼，怎麼拐到這來了呢？”
子祥尷尬一笑，“物理不好找工作，後來就自學了一些嵌入式開發的東西，然後就找到這來了。”子祥笑得有些靦腆。
“自學，那你挺牛的嘛，不錯，我們就需要你這樣學習能力強，能自我突破的人，現在到了工作崗位上，更要有這樣的精神。”張組臉上露出殷切的笑容。
“嗯。”
隨後張組給子祥大概介紹了一下組裡負責的研發工作，又把工位上其他組員叫到一起，給子祥做了一個簡單的歡迎儀式。
“來，兄弟們，這是我們組新來的兄弟，孔子祥，大家歡迎。”組裡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謝謝大家，初來乍到，好多東西都不懂，以後還得各位師兄多多幫助，謝謝！”組裡全是男的，放眼整個樓層也沒見幾個女的，子祥又掉進一個狼窩裡。
之後，張組考了一些資料給子祥，說有讓他先自學一段時間，之後再給他安排工作。隨後，子祥就認認真真的開始學習起來。
時間來到晚上6點，下班的時間到了，子祥關了電腦，開始收拾東西準備下班。他和張組長說了一聲，便獨自揹著包出了辦公區的門，在公司餐廳吃完飯之後就坐上大巴回去了。
回到住處，室友崔佳還沒有回來，他一個人躺在客廳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玩著手機，消磨時間。
直到晚上10點，崔佳才推門進來。
“我靠，你怎麼那麼晚？”子祥疑惑的問道。
“我靠，你怎麼那麼早？”崔佳則有些驚訝。
“我下班就回來了啊，你在公司裡幹嘛呢？”
“加班啊。”
“才第一天，加啥班？”
“別人都沒走，你怎麼好意思走？”
“啥？不好意思？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如果有工作沒做完那還情有可原，你現在啥也不會，加什麼班？”
“哎呀，那麼多新東西，你不得趕緊學，提早上手啊！”
聽到這，子祥覺得也有些道理，不過對於崔佳說的“別人都在加班，他自已不好意思走”的理論，覺得有些荒謬。但一仔細回憶，他下班的時候，好像組裡的其他人的確沒有要下班意思，還一個個的悶著腦袋對著電腦在幹活。想到這，他後背突然感到一絲髮涼，如果真是這樣，他第一天就自顧自的走了，豈不是給組裡留下個不積極的印象。他決定明天要一探究竟，看看是不是如崔佳所說，組裡的人都不好意思下班。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人事的小姐姐給子祥送來了工卡，之前他用的都是臨時卡，這是進出園區大門和寫字樓的通行證，吃飯、買東西都要用到。他看到有些人總喜歡把工卡掛在脖子上，要用到的時候，從胸前拿起來那麼一刷就OK了，不用在口袋裡掏來掏去。他還看到有些員工買了各式各樣的卡套把工卡裝起來，有海賊王的、火隱忍者的、小貓小狗小熊的，還有一些比較奇葩的，辟邪、桃花、暴富、求子，這些卡套給這單調的工卡增添幾分活潑俏皮，總能引來一些注意。現在子祥也有了屬於自已的工卡，這不僅是園區裡的通行證，更是身份的象徵，無論在園區內，還是園區外，胸前掛著這張500強的卡片，心中總有一種抑制不住的自豪。
組裡還沒有給子祥安排具體的任務，他現在的任務就是對著組長考來的這些資料學習，但這些資料顯然沒有經過整理，亂七八糟的不成體系，有通訊協議，有開發設計文件，還有些程式碼檔案。子祥翻遍了所有資料，找不出一份能清晰表明他們組裡工作內容的材料，只能從這些零零散散的知識點中努力拼裝出它可能的樣子。他很想有一個人能給他講一講，幫他理清一下思路，找到入門的地方，這樣自學就會相對容易的多。可是，他看到旁邊的組員都很忙，他們都像在打仗一樣，隨時接著電話，語氣很衝，對電話那頭表現出了極不耐煩的態度。子祥還不知道，他們正在和測試部門以及其他開發部門的同事在定位程式碼問題，這是程式開發過程中的家常便飯，也是最令人痛不欲生的工作內容之一。程式設計師掉頭髮多半不是因為愁怎麼寫程式碼，而是要解決Bug，這種東西就像幽靈一樣，會在你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等待著合適的時機出現，有時候出現在這裡，有時候出現在那裡，有時候分秒必現，有時候十天半個月都不會冒個影，更恐怖的是有些bug現在不出現，只會在遙遠的某一天被突然喚醒。
再看看組長，他也沒工夫理會子祥，他正在整理組裡的開發進度，準備跟上級彙報，目前組裡的進度稍稍有些落後，好些疑難問題都掛著一直沒有解決，如果再拖下去，那就會影響到整個專案的進度。公司專案實行積分制管理，各部門的開發問題分為五個等級，告警0分，輕微1分，一般2分，嚴重4分，致命6分。專案每一個關鍵節點都要進行衝刺，只有整個專案積分小於預定值才能進入下一個開發階段。專案中每一個人都會因為定位程式問題而粘上積分，如果不及時把積分清掉，就會拖整個組的後腿，從而導致整體專案進度落後，那這個組就要被架上火來烤，批鬥、加班自不用說，年終績效肯定也會受影響。如果還不行那就只能換人，從其他組抽調精英來支援，這對組裡人的精神上無疑又是一重打擊。這樣的管理模式下，壓力從上到下滲透到每一個角落，不努力或者能力不行，不久就會露頭冒泡，被剔除出去。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12點，到了吃午飯的時間，辦公區裡頓時停止了喧囂，人人掛上工牌朝門外走去，看來這幫工作狂吃飯還是比較積極的。
張組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說了一聲，“走，吃飯去。”子祥這才敢從工位站起來，跟在組長和其他同事身後朝著餐廳走去。
走出樓外，子祥看到每棟樓都像開啟了閘門一樣，員工三五成群的從樓裡湧出來，浩浩蕩蕩的沿著園區小道朝著綜合樓走去，這近萬人集體遷徙的場面真是有些壯觀，就跟動物世界裡角馬遷徙一樣。
吃完飯，一組人並沒有立馬回到辦公室，而是跟隨著人流開始在園區內遛彎，一來消消食，二來透透氣。這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園區內，到處都是慢慢悠悠晃盪著的人群，邊走邊聊，說說笑笑。很顯然，他們每一群人都已經規劃出最佳的線路，起點是食堂，終點是各自的寫字樓，儘量繞一個大圈，這樣就能在外面多待一些時間，別說，還真有一種勞改犯出來放風的感覺。
子祥默默的跟在隊伍後面，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同事們都在聊工作上的事，他插不上話。一圈走下來十分鐘左右，這已經是能夠消磨的最長時間。
回到辦公區，一幫人從各自工位下面拉出行軍床、摺疊床或者乾脆就一片摺疊床墊，在工位旁就地午休。這一幕讓子祥大吃一驚，他沒見過這場面，沒想到這500強的員工竟這樣隨意，放眼望去，整個辦公區內，所有人無不如此。不一會兒，大家都自覺的關了燈，拉上窗簾，樓內一下子就暗了下來，靜悄悄的。子祥看了一眼時間，現在剛好中午一點，可以午休一個小時。
子祥還沒買摺疊床，所以就只能獨自趴在工位上休息，他睡不著，趴一會兒又直起來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沒一會兒，有人就打起呼來，子祥佩服他們的瞌睡，都說沒心沒肺的人睡眠才會好，這倒是有些誇張，不過說明他們的心態至少不會太差。
兩點一到，樓層裡手機鬧鈴四起，隨即燈也重新亮起，發出刺眼的光芒。所有員工又重新投入到的緊張的工作當中，只要幾分鐘，樓層裡又恢復了那種“嗡隆隆”的火熱場面。
子祥再一次點開資料夾，左手拄著半邊臉，緊皺著眉頭，絞盡腦汁的理解文件中的知識點，其中的很多東西他都看不懂，這不免讓他焦急起來。時間變得異常緩慢，他又體驗到了坐火車時那種度日如年的感覺，當時是悶在鐵皮車廂裡，而現在是關到這碉堡一樣的寫字樓裡，他只盼著下班的時間趕快到來，這樣就可以結束這難熬的一天。噢，不對，下班他也不能回去，他要看看下班後大家是不是真的都捨不得走，如果組裡的人都加班，那他也不好意思一個人回去。唉，這叫個什麼事兒呀！
終於熬到下班時間，子祥坐在電腦前不動，假裝仍看著資料。樓層的人開始陸陸續續的離開工位，他們有些沒有帶上包，看樣子好像只是去餐廳吃飯。過了兩分鐘，張組長才站起來說，“走，吃飯。”唉，完了，子祥在心裡哀嘆道，看樣子還真是要加班。隨後，子祥和組裡的人都跟著站起來，一同去了餐廳。
此時，天已黑，園區裡的路燈和景觀燈把整個園區照得亮堂堂的，寫字樓裡的燈光反而稍顯慘白。下班的人潮一半向園區大門流去，另一半流向餐廳。吃完飯，一組人馬照例要溜上一圈，這時小道上的人已經少了很多，氣溫有些低，他們手插著兜，縮著脖子，還是慢慢悠悠的朝著各自的碉堡樓走去。
今天子祥沒有提前走，同事也不覺得奇怪，相反他們覺得這才正常，所以誰都沒說什麼，也不會說什麼，這是公司裡不成文的規矩，或者說是一種默契。每一個來到這裡的人，都會慢慢適應下來，習慣成自然，自然之後那就成了理所當然。
回到工位，這時樓層裡還剩大約一半的人，他們繼續對著電腦認真的工作著，看來這並不是單純因為不好意思早下班而在這裡加班裝模做樣，他們是真的在工作，沒完沒了的工作，幹不完，那不就得要加班嗎！
組裡，趙哥這邊接到一個測試的電話，馬上就加入到線上會議，開始連線定位問題。其他人都在飛快的敲著鍵盤，有的寫著新程式碼，有的在修改之前發現的bug。張組這邊在回著郵件，他背挺得筆直，往前探著脖子，時不時的抬一下那副圓框眼鏡。子祥看看資料，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過幾分鐘又看看其他人，他心裡在嘀咕著，這幫人到底要加班到幾點才肯走，若是自已提前走，那又覺得不好意思。
一直熬到九點半，坐在子祥旁邊的劉雲飛才關上電腦，收拾東西，好像準備下班。子祥心中大喜，終於有人肯下班了，隨即問道，“下班了？”
“嗯，你走嗎？”劉雲飛語氣中帶著些許疲憊。
“好。”子祥立即關上電腦，背上包，和組長及其他同事打了聲招呼就跟著劉雲飛離開了辦公區。
“你們每天都這麼晚下班嗎？”子祥好奇的問劉雲飛。
“對啊，基本都這個點，有時候碰上個緊急問題，通宵都很正常，你才剛來，以後就知道了。”劉雲飛說的有些漫不經心，似乎這些他都已經習以為常。
“這麼恐怖，來之前就聽說公司加班情況很嚴重，看來是真的啊。”
“有過之無不及，彆著急，你慢慢就會知道。”劉雲飛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
兩人邊走邊聊，很快就來到園區門口，隨後上了各自線路的班車。
回去的路上，子祥心底有些發涼，這樣的工作節奏對他來說還真是一個不小的挑戰，他現在還沒有接觸到正式的工作內容，感受不到工作的壓力，但光這一天坐在辦公室裡十來個小時就已經夠受的了，腰痠背疼屁股板，頸椎發硬眼睛酸，我的媽呀，這可是要了老命了。
回到住處，已經是十點半，子祥放下包就進了衛生間開始洗漱，這一天雖然沒幹啥，但那些資料也看得的確是頭疼腦脹，滿面油光。正洗著的時候，聽到有人開房門的聲音，崔佳也回來了。
“喲， 回來啦，我也剛進門。”子祥有些刻意的強調自已剛回來，想以此告訴室友他今天也加班了。
“哦，你今天加班啦？”
“嗯，他們都不走，我也不好意思走，呵呵。”子祥憨厚的笑道。
洗完臉，子祥來到客廳坐下，崔佳躺在沙發一邊，兩眼無神的盯著電視看。
“組裡給你安排工作了嗎？”子祥問道。
“沒呢，啥也不會，怎麼安排，就讓你自已看資料。”崔佳沒有看子祥，眼睛仍然盯著電視，說的有些心不在焉。
“我也一樣，隨便丟給一堆資料，完全摸不著門道，別人又沒時間理你，唉，無語。”
“都一樣，自已摸索吧，現在才剛開始，慢慢來吧！”說完，崔佳起身也去洗漱了。
子祥聽到崔佳也和自已一樣，心中有了安慰，原來不止自已一個人是這樣的處境，那他也就有些心安理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