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陽的冬天溼冷多霧,很容易莫名其妙地給人平添些許煩躁。然而今年卻不太一樣,12月31號這天,多日不見的暖陽就早早地積極露出了臉,一直掛到傍晚才戀戀不捨地緩緩歸去,好像迫不及待地想把溫暖送給所有人,以讓他們能夠滿懷溫馨與期待地迎接下一個一百年的到來。
謝詩賢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帶著廠裡特批的婚假攜著暖陽,滿面春風地回到老家張羅婚禮。
因為新娘不是青門鄉本地人,所以沒法像橫溪縣傳統婚禮那樣派出迎親隊伍上門接親,而是在31號就跟謝詩賢一起回到了青門鄉,婚禮當天,直接在謝詩賢家舉行一個迎親歸來時候的儀式,就算是成婚了。
這年頭,農村年輕人婚嫁,普遍還是以近鄰鄉親結合的居多,隔壁鄉某個村的結婚,都算是遠了;像謝詩賢這樣和“外地人”結婚,尤其還是年輕小夥娶外地姑娘,少之又少,加上娶的還是在傲陽市區學校當老師的姑娘,更是一時奇聞。
因此,謝詩賢還沒回來,他要結婚的事兒就已經在鄉里傳開了。當然,這種事情,自然不怕人知道,謝詩賢父母更是美得合不攏嘴。
婚禮當天,不僅附近十里八里的鄉親都趕來吃席,甚至此前不少跟謝詩賢家沒有多少往來的人也都趕上了門。
他們可能是和謝詩賢家沒有多少往來,但他們對“傲陽漆”可不陌生,那可是上了諸夏電視臺的!
諸夏電視臺,在這些老百姓眼裡,可是神臺一般的存在,能上諸夏電視臺,那得是多厲害的企業!不然,謝詩賢咋能娶一個在傲陽市區學校當老師的姑娘。
至於李洪柱,由於他基本沒和家鄉親人有過聯絡,因此,幾乎沒人知道他是傲陽油漆廠的總經理。
但要說謝詩賢最期待的客人是誰,那肯定是非李洪柱莫屬了。
只有他最清楚,李洪柱是如何從一個剛從精神病狀態恢復過來的農民,卻只用了不到一年時間,就打造出如今已是傲陽市重點企業的傲陽實業集團的。
如果說做到這一點讓謝詩賢發自內心佩服的話,那李洪柱提出讓其去函授提升,在人生髮展道路上撥開謝詩賢內心深處的迷茫,讓他看到無比光明的未來,則是讓謝詩賢滿是感動、感激。
很多時候,他真的覺得李洪柱病了十年,就像靈魂去某個地方修煉了十年一樣,一旦回來,即是開悟。
從上午十點過開始,越來越多的客人到來,原本很寬敞的院子反而變得越來越擁擠狹小。
謝詩賢今天穿了一身黑色西服,看起來格外帥氣,胸前的紅花,很容易讓人就看得出他是新郎官。他今天主要工作即是陪好客人,客人無非有兩撥,一波是親戚,一波是同學朋友。
親戚那邊有父母幫著應對,同學這邊則就需要他做主力了。至於新娘子,按照風俗,還沒正式舉行婚禮,得在房內,不方便出來。
因為他中專是在傲陽上的,所以前來的同學基本都是初中同學。十來個人,圍著屋子裡兩個盛著火炭的火桶有說有笑。十多個人,所謂“混”得好一些的圍著當年初中時候的班主任高尚賢,其他的則自覺做另外一圈。
高尚賢早已退休,頭髮花白,帶著一副老光鏡,這批學生,是他退休前帶的最後一屆,因此印象格外深刻。
“詩賢,你現在是混出名堂了哦,一定要多帶帶大家啊!”
開口說話的是一個矮矮胖胖的女生,名叫夏丹,她是老師,老同學結婚的大好日子,當然懂得言語間多給人家捧場子營造氣氛。
“嗨,我算什麼啊,你們哪一個不是混得比我好啊,得你們多提攜我才是啊。”
因為客人多,容不得謝詩賢坐下,所以他一直站著說話,一會到這邊站會,一會又去那邊說幾句,就圖一個雨露均霑。
“要我說啊,我們同學之中,混得最好的得是蔣松,年紀輕輕就已經是建設局科長了,這以後肯定是前途無量!其次呢,就是陳波,縣城汽車客遠站,那可是一座金山,守著這座金山,陳波同志如今肯定是我們同學裡面最富裕的!”
指望著和蔣松拉好關係接工程的曹忠先是恭維蔣松,然後不忘順帶拉上陳波,為以後生意往來打伏筆。
“嗨,過獎了過獎了,不許戴高帽子哈!”
曹忠的吹捧讓蔣松很受用,其實他今天並不是很情願來的,謝詩賢算什麼東西,能讓他前來?但架不住親爹的提醒,說保不準以後啥時候就有用得著的時候,必須事先聯絡,畢竟能上諸夏電視臺的油漆廠,照目前這個形式,以後很可能會做得更大更強,謝詩賢即便不是老闆,但以後也有很大發展空間。
聽著曹忠的吹捧,蔣松假意推辭了下,擺出一副官員的派頭。
至於陳波,雖然家裡守著汽車客運站不差錢,但蔣松親爹可是縣副議長,沒必要得罪,於是笑吟吟地附和著恭維道,“我就算了,松哥的第一才是當之無愧的!”
“就是就是,讀書那會兒,蔣松就很帥的!”
一個打扮得時尚漂亮的女孩子附和道。
“哇……班花徐豔同學,你這算是公開示愛嗎?”曹忠哈哈起鬨道。
“對哦,要不今天趁著詩賢結婚的好日子,你們也乾脆公開戀愛關係吧,那可就是雙喜臨門嘍!”
“你還別說,你們都是公務員,還真是門當戶對呢!”
其他同學也跟著起鬨。
徐豔做出害羞的樣子,而蔣松得到班花的吹捧和眾人的起鬨,更加顯得受用。
倒是謝詩賢看著心裡感覺怪怪的,因為他清楚記得,讀初中那會兒,這位徐豔可是頻繁給李洪柱送秋波的,而且二人還好過,直到中考後,李洪柱沒考上,瘋了,徐豔看都沒去看過一眼。
“說笑啦說笑啦,”蔣松官樣十足地說道,“今天可是詩賢大婚的日子,我們可不能搞錯主角搶了風頭哦。”
然後環顧四周,故作驚歎地說道,“咦?怎麼沒看到李洪柱的影子?我記得初中那會兒班上平時他成績最好吧?聽說沒考上中師然後瘋了?”
讀初中時候,蔣松仗著自已親爹是鄉議長,一向是尾巴翹上天,但奈何成績卻從來都是李洪柱第一名,這讓他在骨子裡就對李洪柱恨得牙癢癢的,後來聽說李洪柱不僅沒考上中師,而且還瘋了,別提有多高興了。如今故意拿出來說一番解恨。
提到李洪柱,高尚賢眉頭就不自覺地微微一皺。這個每次考第一的學生,他怎麼會沒有印象。當初這批學生,他最得意、最看好的也恰恰就是李洪柱。不僅學習次次第一,關鍵人品還好,孝敬母親、尊敬師長,而且對同學也極為友善。
可誰會想到,偏偏最優秀的學生,中考時候竟然會失利。
更讓高尚賢耿耿於懷的是,中考失利之後,李洪柱卻瘋了。
每每想起這個學生,高尚賢就總覺得不甘心。他很多次懷疑,是不是有人故意調換了成績,退休後也試著想辦法去查過,然而他不過一個鄉村老師,能查出個什麼所以然來,結果自然只會是不了了之。
“嗬,那小子啊,平時裡第一名就怎麼樣?上考場見真章的時候就不行了,呵呵呵。”
“誰知道他平時的第一名是不是作弊的呢,哈哈哈。”
陳波和曹忠也附和著嘲諷李洪柱。
“哈哈,作弊不作弊不重要,重要的辜負了高老師殷切期望啊,對吧,高老師?”蔣松陰陽怪氣地說道。
這個高尚賢,那會一門心思看好李洪柱,竟然對自已堂堂鄉議長的兒子視而不見。如今當著老師們的面暗損一把,別提有多痛快了。
高尚賢當然不會跟蔣松計較,早在十幾年前那會兒,他就知道蔣父以及蔣松是什麼人了。不然,對所有學生都一視同仁的老師,怎麼會格外地不喜歡某個學生?他也曾試著引導過蔣松,奈何其受父親毒害過深,他實在無能為力。
“蔣科長說笑啦,人嘛,讀書都是為了成為可用之才。”
他刻意稱蔣松為蔣科長,表面恭敬禮貌地說道。然而謝詩賢卻看得出老師這是在暗諷蔣松即便當官了也是無德之人。
“哈哈,可惜啊,看來,李洪柱沒能成為可用之才,倒成了瘋子,廢物一個!”蔣松似乎沒有聽出老師言語間的譏諷,還以為老師稱自已為蔣科長是在恭維自已呢,心道,現在想起恭維老子了?晚了!
“初中成績代表不了什麼,要長期穩定發展才行的。”徐豔雖然沒有明裡貶低李洪柱,但恭維蔣松的意思卻是很明顯的。
“班花這話說得沒錯!”
“不愧是當官的啊,說話就是有水平!”
曹忠和其他幾個人恭維著徐豔。
坐在另一圈的幾個,見蔣松幾個人對自已老同學的變故,不僅不同情,反而幸災樂禍,極盡嘲諷,雖然心裡很是鄙夷,然而他們畢竟要麼是種田的,要麼是在外打工的,也不好說什麼,免得自取其辱。
謝詩賢作為主人,自然也更不好說什麼。
“不說這個了,對了,陳波,你們車站,每年得賺不少錢吧?”夏丹見蔣松一直貶踩李洪柱,心道,你們幾個不舒服李洪柱是你們的事兒,但人家謝詩賢結婚的日子說這些做啥?不禁岔開話題。
“波哥那客運站,每年保守估計至少得1000萬吧?”
曹忠見縫插針地故意把錢往多了說,討好陳波。
陳波露出得意的神色,裝作謙虛的樣子,“嗨,瞧你說的,哪有那麼多,也就四五百萬啦,一點小錢而已。”說著眼角不禁瞟了徐豔一眼。
“我的個乖乖,幾百萬還是小錢,波哥就是大氣!”
這年頭,幾百萬當然不是小數目了,聽陳波這麼說,蔣松也忍不住恭維起來,而曹忠和徐豔則心想著眼前這兩尊神,都得供好了。
尤其是徐豔,心道,如果能和陳波走一塊,也不錯。
高尚賢懶得聽幾個全身沾滿了臭銅氣的學生蠅營狗苟,站起了身,“你們聊,我坐久了腰痛,我得去走走。”
夏丹也見不得蔣松幾個人的做派,趁機扶住老師,“高老師,正好我也出去看看,我陪你吧。”
然後扶著老師出了屋子。
十一點左右,一輛嶄新的紅旗轎車緩緩駛過村頭的村小學。
“柱子,幸虧你這車還行,不然就這路況,早就熄火在半路上了。”
由於擔心李洪柱的傷,周寒這小子堅決一路跟到了傲陽,堂堂省議長兒子給一個小企業老闆當起了司機。當然,只有周寒清楚,無論是人品、能力還是感情,李洪柱都可能是這世上最值得他這樣“鞍前馬後”“服務”的人了。
來到傲陽後,聽謝詩賢他們平日裡都管李洪柱叫“柱子”,很快,他也習慣了這種聽起來更親切的稱呼。
“這還不是多虧你眼光好,你還別說,真要選奧拓夏利什麼的,這路,咱就別想來了。”
李洪柱笑著給周寒遞過一支菸塞到嘴上,然後點燃。雖然他自已不抽菸,但他知道周寒需要這玩意兒提神。——他早就料到越是到鄉下路況越差,為了不耽擱在中午前到達謝詩賢家,他們可是五點鐘就出發了。
雖然有孫剛換著開,但畢竟這麼長時間。孫剛是頭一天到的傲陽,然後和李洪柱周寒一起來參加謝詩賢婚禮。
周寒露出“你小子懂事會說話”的表情,得意嘿嘿一笑,隨即感嘆道,“說實話哈,我家雖然沒有太厲害背景,但我打出生起,就在城裡長大,後來讀大學以及工作,都是在城市裡面兜兜轉轉,像這樣來真正農村接觸一下,還是蠻感慨的。
怎麼說呢,就是……感覺……有些羞愧吧,想著自已平日裡很多時候,雖然也不算大富大貴,但多少有些把錢不當錢的意思,到鄉下來接觸過了才感覺到,自已以前真是,太糟蹋了!糟蹋錢、糟蹋糧食、糟蹋機遇、糟蹋資源……
再一想到寧豐那些世家子弟,仗著祖輩功勞,窮奢極欲,作福作威,草菅人命,我感覺啊,咱們諸夏,面臨著嚴重的危機,恐怕需要一次深入的改變才行。”
來鄉下開一次車,就有這樣的認識提升,李洪柱不禁對周寒刮目相看,“你小子可以啊,竟然有這樣的覺悟!不錯不錯,所以那位老人家才反覆告誡幹部告誡年輕人,要深入實踐深入群眾深入基層嘛。”
“嗯,不錯。所以,到下面來接受感受了之後,我突然感覺,我理解他為什麼要讓年輕人到山上去到鄉下來了。深入實踐、深入基層,才能真正瞭解到最真實的底層社會是怎樣的,才不會犯‘何不食肉糜’的錯誤。”
周寒一邊抽菸開車一邊認真地說。
“偉人就是偉人,偉人之所以是偉人,就是因為,他考慮得相當長遠,以至於,不經過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可能都無法理解他的思想他的做法。”
睡在後排的孫剛接過話。
本來他和周寒一致要求李洪柱坐後排的,畢竟他還有傷。奈何李洪柱堅決坐副駕,說他雖然不能開車,但陪著說話當好副駕的工作交給他,後座正好留給孫剛和周寒交替躺下休息。
“嗯,沒錯!回頭我得好好讀一讀他的選集才行!”周寒深以為然。
村裡的泥石路很難來車,而且來車也往往是小貨車,如今來一輛紅旗轎車,自然是相當稀奇的,當車子臨近謝詩賢家院子前方堡坎下公路的時候,已經引來一大群人圍觀議論。
“你看這什麼車啊,看著就不是一般的車呢,比鄉上議長坐的都好吧?”
“什麼比鄉議長坐的還好,瞧這樣子,恐怕比縣城裡來的那兩個的車還好吧?”
“你沒看到前面那個紅色的像紅旗一樣的東西嗎,這就是紅旗吧?”
“對對對,前陣子那個國慶節閱兵,大領導坐的車,就有這個東西。”
“這車得要不少錢吧?”
“不少錢?表叔啊,你是沒出去打工,不知道外面世界。我在嶺南打工的時候聽說啊,這車是有錢也不見得能買到。”
“你娃就吹牛吧,只要有錢什麼車買不到?再說,真要是有錢也不見得買得到的車,那也得是高階幹部吧,能開到這裡來?”
正在隨便走走看看的高尚賢和夏丹師徒倆,見一眾人站在院子邊上看熱鬧,也不禁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