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內,一個穿著黑色衝鋒衣的垃圾清理工坐在那,不言不語。任由一男一女兩探警如何審問也不張口說半個字,活像一尊雕像。
他面容精緻,是個混血,坐在那時不時的在笑,對著探警背後的那面牆壁笑,充滿了挑釁的笑。在那淡淡的絡腮鬍映襯下,活像一隻有恃無恐的狡猾狐狸。
這面牆壁是一塊單向可視玻璃,明明只有我們看得到他,但此間卻讓我覺得他也看得到我們。我一度懷疑是這塊玻璃壞了,因為我從他身上竟然看不出半點恐懼,反而讓我有一種一絲不掛般的危險感。就像我在他眼裡是透明的,他能輕而易舉看穿我,我卻看不穿他。
楊信義氣得不行,陰沉著臉問我:“你認識他嗎?”看樣子,楊信義已經恨不得把吳未濟扒皮生吃掉了。
我知道楊信義為什麼會這麼問,如果不是吳未濟,現在的我應該還待在瘋人院裡。如今,一個嫌疑犯居然把一個偵探救了出來,用殺人的方式救了一個被關在精神疾病管控中心的病人。這很難不令人遐想,連我自己都覺得我自己有問題。
“不認識。”我真的不認識吳未濟,我也和楊信義一樣好奇,好奇素未謀面的吳未濟為什麼要把我救出來。
楊信義不甘心,還想追問些什麼,卻突然的,審訊室的門開了,葉清秋帶著王佳佳走了進來。楊信義以及在場探警都朝葉清秋投去了困惑的眼神,不明白她為什麼把王佳佳帶進來,因為這顯然不符合規矩。
葉清秋似早有預料,乾脆的、直切要害的用一句話解釋了原因:“她,認識吳未濟。”
我們,驚詫不已。
緊接著,王佳佳跟我們說了一件事:大約六年前,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裡,天很藍,藍得發黑。何玉霞與王佳佳第一次翹了課,為了去很遠的地方買一個剛上市的名牌卡帶隨身聽。
買完之後,兩人又跑去音像店裡買了很多卡帶,全是她們喜歡的歌曲,主流的非主流的,都有。傍晚七點多鐘,兩人才覺玩夠,準備回校。
兩人一人一隻耳機,聽著喜歡的歌,喝著喜歡的奶茶,有說有笑走向車站。路過一個T字路口時,突然間,一輛破舊的三輪車正衝了過來,將她們撞倒。
人沒事,可隨身聽和卡帶卻碎了。
撞她們的車,是一輛腳踏三輪垃圾清理車。撞她們的人,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垃圾清理工,吳未濟。
何玉霞氣得不行,大罵了吳未濟一頓,言語頗為惡毒,畢竟這可是她們剛買的心愛之物。兩人也沒想著要吳未濟賠償,以為這事就這麼過去了。卻不料忽有一天裡,吳未濟特意買了個一模一樣的隨身聽,還把卡帶修復好,親自送至學校給兩人賠禮道歉。
得知這個訊息,首先我很高興,因為就目前而言,四個死者當中,這是嫌疑人與死者唯一有過的一次接觸。可以說它是一條重中之重的線索也不為過,何況他們之間有衝突有矛盾,而有了衝突有了矛盾的話,也就相當於有了殺人動機,儘管這個動機看上去很站不住腳。
其次我很困惑,有諸多不解之疑,我問王佳佳說:“之後這六年裡,你們還有再見過面嗎?”
王佳佳果斷的回答我:“沒有!”
我問:“他當時留鬍子了嗎?”
王佳佳再次果斷回答:“沒有。”
我問:“還記得當時撞你們的那輛三輪車是什麼牌子嗎?”
“記得!”王佳佳又一次果斷道:“如風牌,那種專用用腳蹬的三蹦子。”
我問:“車上當時都拉著些什麼?”
王佳佳沒再果斷回答,思索了片刻後才道:“幾個裝蘋果的紙箱,還有一堆空癟的塑膠瓶。”
我問:“你們買的隨身聽是什麼牌子?”
王佳佳果斷道:“音蝶K系2點6。”
“六年可是一個很漫長的時光,而歲月就像一把無情可惡的殺豬刀,會把一個人的容貌蠶食得不同於往。”我像一隻正在獵食的老虎那般盯著王佳佳,問:“我看過吳未濟幾年前的證件照,與現在對比簡直判若兩人。所以,你怎麼還能記得是他?”
王佳佳看著坐在一旁玩魔方的郭寅,反問我:“你還記得昨天我給小殭屍吃的雪糕是什麼味的嗎?”
我努力想了想,說:“蘋果!”關於郭寅的任何東西,我都不可能大意馬虎,我篤定的認為。
王佳佳又接著問我:“那你還記得小殭屍昨天吃雪糕時,第一口要的是雪糕左邊還是右邊?”
“這!”我語塞了。
葉清秋主動為我緩解尷尬,回答道:“都不是,僵兒第一口雪糕舔的是那層巧克力皮。”
王佳佳驚奇的看向葉清秋,像是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那般。葉清秋也用這樣的眼神看著王佳佳,兩兩相視。頓了頓,王佳佳又問:“我昨天抬出來的紙箱子裡都有什麼?”
葉清秋僅那麼稍微一想,就一個不落的說了出來,道:“吃的有巧克力、辣條、鍋巴,玩具有奧特曼、小汽車、指尖陀螺、竹蜻蜓、三階魔方、減壓公仔、水槍、彈跳青蛙。”
王佳佳追問:“指尖陀螺有幾個?”
葉清秋毫不猶豫,得心應手那般回答道:“三個,一個紅色,一個綠色,一個白色。”
王佳佳繼續追問:“我放到地上的時候,白色的指尖陀螺在什麼位置?”
葉清秋答:“箱子左下角角落,起初在箱子右上角,棕色小熊減壓公仔旁邊,你放下時顛簸到了綠色竹蜻蜓下方。”
“葉警官,你!”王佳佳滿臉不敢置信看著葉清秋,“你也有超憶症?”
“嗯!”葉清秋點了點頭,但神色卻十分複雜,愣了半晌才道:“為什麼你的資料上沒有這方面的記錄?”
“因為知道這事的只有霞子一個人。”王佳佳告訴我們說:“我打小記憶力就很強,一篇課文最多看三遍就能背下來。後來十歲的時候摔了一跤,磕到了腦門,記憶力自此變得更強了,一篇課文,無論多長,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了。”
“再後來,凡是我眼睛看到的東西,都能一清二楚記下來,過目不忘,就像一個無限儲存的隨身碟。但我不是個傻子,我知道要被別人知了去,鐵定把我拉去搞研究,所以一直沒有告訴任何人,除了霞子。”
在場的我、楊信義以及幾個探警都震驚了,因為超憶症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病例,罕見到整個世界都沒有幾例。但此時此刻,竟然同時有兩個超憶症患者站在同一個房間裡,簡直不可思議。
我咳咳兩聲打破了此間寧靜,不解問:“既然你有如此了得的本領,為何不去找個正規工作上班,而非要跑去搞直播?”
“切,朝九晚五累如狗,我才不想當上班狗呢!”王佳佳不屑的說:“我和霞子崇尚自由,崇尚隨心所欲,可不想被人像看猴一樣看著。”
我,無語了。
楊信義這時板著個臉,催促說:“好啦好啦,家長裡短的事咱兒先放一邊,當務之急是這樁該死的案子。如果處理不妥,丟了臉面倒是其次,重要的是有人的生命安全正在受到威脅。所以我們得抓緊時間,爭取在明天12點57分前將人救出來。”
我沒搭理楊信義,儘管我覺得他說的十分有道理。我繼續不慌不忙問王佳佳:“你確定,你們只有六年前那次有過交集?”
“確定!”王佳佳重重點了下頭,“葉警官應該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是活得很痛苦的,眼睛就跟掃描器似的,無論看到什麼都往腦子裡面塞,想忘都忘不了。”
我情不自禁的、下意識的微微偏頭看著葉清秋,在心裡嘀咕了一句:‘那她,應該活得很累吧?’
楊信義這時義正言辭,滿臉正氣的對王佳佳說:“你跟何玉霞既然是情同手足的姐妹,那你應該知道很多關於她的事情。所以,我方希望你往後能積極配合調查,爭取早日將兇手緝拿歸案,還你姐妹一個公道。”
王佳佳答道:“放心吧,我會配合你們調查的。如果我發現了什麼線索,一定會如實告訴你們的。”
“帶她去看何玉霞的遺物吧!”我將希望寄託到了王佳佳身上,“或許,她真能幫到我們。”
葉清秋和楊信義說明緣由後,楊信義便當即吩咐一個年輕的女探警,帶著王佳佳去了證物室。而我,又再一次將目光投向了審訊室裡的吳未濟,思緒複雜。我認為,何玉霞王佳佳與吳未濟的那次碰面,絕對不是偶然事件,定有預謀。
楊信義見我看著吳未濟不言不語,急得不行,問說:“現在我們該從哪裡下手是好?該查的都查了,該問的也都問了,我們這邊實在束手無策了。要再不設法解決此案,輿論估計得炸破天不可。”
我一邊死死盯著審訊室裡的吳未濟,一邊囑咐道:“找一輛如風牌三輪車,多裝一些蘋果紙箱和塑膠瓶子,再找一個音蝶K系2點6的隨身聽,還有一些卡帶,做個現場模擬實驗看會不會把隨身聽和卡帶壓碎。”
“你懷疑,”葉清秋猶豫了一下,“是吳未濟做了手腳。故意把她們隨身聽和卡帶破壞的?”
“音蝶產品我以前用過,質量很好。”我仍舊目不轉睛盯著吳未濟,“要說壓壞還有可能,但要說壓碎我不太相信,何況那不過是一輛三蹦子。”
楊信義不解問:“其實,我不知道這麼做的意義在哪?就算他真動了手腳我們又能把他如何?”
“不能把他如何,但……”我頓了頓,“如果三蹦子真能把隨身聽和卡帶壓碎則罷,如果不能,那他為什麼非要把隨身聽和卡帶弄碎呢?若只是為了接近何玉霞,那之後為何又再不現身了?接近人的方法有很多種,但他卻用了最為多此一舉的方法。”恍然間,我覺得審訊室裡的吳未濟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淵。
楊信義沒再持疑,立馬安排人手按照我說的去辦,且一再囑咐儘量還原現場情況。然,又問:“如果,我們再一次失去了這條線索,那接下來又該如何是好?凡事得做兩手準備。”
我沒有回答楊信義,因為此時的我也毫無頭緒,反問他:“錢梅和陳芳聯絡上了沒有?”
“我們的人已經在花國找到錢梅了,但她並不願配合調查,我們正在給她做思想工作。至於陳芳嘛,明天就回國了,大概晚上七點下飛機。”楊信義一頓,隨即又道:“但我覺得找她們已經沒什麼大用了,昨天晚上你們不已經分析出結果了嗎?李月、楊東旭、張素蘭、何玉霞,都不是人為操控性夢遊死亡。”
“肖德康也說了,理論上是可以做到的。”我死死盯著審訊室裡的吳未濟,“不要低估了邪眼。”
“你什麼時候肯告訴我們關於邪眼的事?”葉清秋問我:“他們到底是怎樣一群牛鬼蛇神?”
“我先去會會他吧!”我轉過身走到郭寅面前摸了摸他的後腦勺,幫他把有些歪的殭屍帽戴正,“僵兒,在這等師傅。”
“嗯!”郭寅放下手中魔方,用他那雙清澈無邪的眼睛看著我,“僵兒聽師傅的話,在這等師傅。”
我,終於露出了一個微笑。猶如身上揹著的所有厚重包袱,頃刻之間全部卸完,一種無比輕鬆愉快的感覺將我籠罩。
可惜這種感覺並沒有持續多久,才走出屋子那一瞬,便如千斤重擔落到了我的肩上。當走進審訊室,葉清秋伸手去開門時,這千斤重擔頓變得比一座大山還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腦袋裡冒出了一個接一個的凌亂思緒,我該以怎樣一個姿態見吳未濟?見到後我的第一句話該說什麼?吳未濟的第一句話又會跟我說什麼?諸如此類等等等,叨擾得時間像是變慢了那般,連葉清秋開門的動作都如似在慢放。
怎麼回事兒?我居然怯場了?這怎麼可能?恍然間,我覺得我不是我了,而是一個遭人鄙夷的懦夫。
門開了,但我並沒有意識到,直到審訊室裡那兩個探警從我身邊擦肩而過,我才如夢初醒。葉清秋站在門前,擔憂的看著我,問了句:“沒事吧?”
“沒事!”我深吸一口氣清空雜念,重拾那份剛被我遺落的自信走進了審訊室。
我坐到他對面,打量著他,他也在打量著我。我很好奇他為什麼這樣打量著我,他也很好奇我為什麼這樣打量著他,像照鏡子似的,如與己見。
“為什麼要把我從瘋人院裡救出來?”我直入主題,問了一個我最想知道的問題。旁邊葉清秋都驚了,滿是詫異,沒想到我竟如此直接。
吳未濟冷冷一笑,然用一個極其難以捉摸的眼神看著我說:“為了給我和愛麗絲舉辦一個隆重的葬禮。”
這答案,令我意外。
“所以,”我趁勢追問:“十年前,發生在花國的那四起案子都是你乾的?”
我以為吳未濟不會承認的,因為這四起案子十分特別,一旦承認了,花國那邊定會判處他死刑。可萬萬沒想到他的回答再一次令我意外,他非常乾脆的、毫不猶豫的告訴我說:“是我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