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自府主之下,設有三名長老,資歷實力二者缺一不可,平日裡不管俗事,唯逢大事,方才出面,在冥府之中地位超然。

好比今日聖子聖女為著府主之位爭奪聖火,三名長老中來了兩位。

自上任府主任衝雲兵解之後,雖說指定趙景城暫代府主之職,奈何他修為雖高卻不能服眾,以致冥府動亂。

但即便如此局面,三位長老雖然各有各的立場,可依舊沒有親自下場,沒有讓冥府這潭渾水變得更加渾濁。

到了今天,兩位長老才慢慢開始親身入局。

大長老放下茶杯,看著三長老,嘆口氣,傳音入密:“你就這麼看好南淮洲?”

三長老毫無高人風範,盤坐在椅子之上,雙手攏在袖子裡,看向光幕上閃爍著的一個黑點:“洲兒行事穩妥謹慎,志向高遠,手段高明,為人又寬厚良善,把冥府交給他最是合適不過。倒是你,守了大半輩子的規矩,怎麼這回為了納蘭那個小妮子破例,在傳送法陣上動了手腳。就因為她搭上了大玄朝廷?我還以為你會一直秉公執事。”

寬厚良善?

大長老坐直了身子看著自已這個相識到幾乎都快忘記年月的老兄弟:“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知道什麼?”

“看來你是真不知道。”

大長老搖搖頭,重新靠在椅背上,給自已添了一杯新茶。

三長老把身子靠了過去,打破砂鍋問到底:“說呀,跟我還吊什麼胃口,你個老傢伙充什麼高人。不會是納蘭丫頭真跟那個什麼勞什子冠軍侯有一腿?”

“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子,還有臉嚼小輩的舌根。”大長老冷哼一聲,看了眼右側南淮洲的師父——呂青,那個身材佝僂的老人:“什麼樣的師父,就有什麼樣的徒弟。呂老兒這麼一個催命鬼,一手調教出來的弟子,能有什麼良善之心。”

南淮洲的師父呂青,入冥府之前,乃是江湖上有名的魔頭,以一人之力,攪得大半座江湖風聲鶴唳,能在當時位居天榜的兩名高手追殺之下,保住半條性命。

三長老一臉狐疑,南淮洲在他跟前都是一副恭敬小輩的姿態,不爭不搶,從來都是以冥府大局為重,深得他的歡心,沒理由能幹出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入了冥府之後,前有老府主的活命之恩,後又有任衝雲的橫空出世,呂青心思也就安分了下來,不是他呂青當真是什麼重情重義之輩,無他,只是打不過而已。等到任衝雲兵解之後,又收了南淮洲這麼一個徒弟,這位魔道大梟的心思便又活泛了起來。偌大一座冥府,只是隱世不出,實在是太可惜了。

大長老懶得搭理這個活了大半輩子活到狗肚子裡去的傢伙,南淮洲的溫良恭儉讓就是做給他看的,但凡過問一下他人就能輕易戳穿的把戲,可這老傢伙偏生就是吃他這一套。有些事只有親眼見到了,才能讓這些活在他人織就的繭房裡的人看清,否則多說也是無益。

都快百歲年紀的人了,武道修為再高能有什麼用,眼盲心瞎,還不是被一個能當他曾孫子的小輩騙得團團轉。

這南淮洲還真有些手段,幹得那些腌臢事,大長老一清二楚,只不過這傢伙手很乾淨,即便是他也沒能抓住他的把柄,畢竟不是別人,而是冥府的聖子,要想處置他,光靠一張嘴可遠遠不夠,即便他是冥府的大長老。

花開兩頭,各表一枝。

奈何橋前,楊定邊屈指彈了一下一尊羅剎鬼像手中的石劍對納蘭芷箐道:“你們冥府還真有些意思,一座滄溟谷,一條黃泉路,再到這奈何橋,名字聽著唬人,結果卻是相反。”

“冥府本就是世間遊魂的安身地,又不是什麼死地。”納蘭芷箐微微一笑,傾國傾城。

“既然如此,為何還想著出世,接著隱世不出不是更好?”

納蘭芷箐一隻手遮住頭頂的陽光,望向天空中的那輪紅日:“可是,能在陽光下行走,又有幾個人會一直喜歡躲在陰暗之處。死過一次的人,往往會更加嚮往人間的煙火氣。”

楊定邊看著這張清麗容顏:“你呢?也死過?”

“自然,否則又怎麼會成為冥府的聖女。我爹孃都是魔族血脈,原本在一個小山村裡過著自已的安穩日子,可有一天,魔氣洩露,幾個道士把他們都殺了,我也捱了一劍,是師父救得我。我跟著他進了冥府,後來就成了聖女。”納蘭芷箐沒有絲毫感傷,反倒笑得很是灑脫,轉而問楊定邊:“你爹孃死後的日子,不好過吧?”

楊定邊解下酒葫蘆,抿了一口酒,點點頭:“生不如死。”

好在兩個可憐人都是幸運兒,遭逢大難,卻仍舊有親人在側,未曾誤入什麼歧途,否則就這兩個天資卓絕之輩,若是習得一身武功,天曉得會為了復仇在江湖上掀起何等波瀾。

不覺間,兩個人已經走過了奈何橋。

腳下是一片花海,望之不盡。

花很美,妖紅似火,氣度非凡,風吹過時,花浪起伏,一如大海之上的翻滾波濤。

彼岸花。

一片鮮紅花瓣飛過楊定邊的眼前。

恍惚間,楊定邊看到了一對熟悉的男女。

男子身材高大,面容方正,站得筆直如一杆長槍,有著一股楊定邊極其熟悉的殺伐氣息。

女子則是溫婉大方,姿容豔而不媚,自有與生俱來的煌煌貴氣,懷中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

男子伸出一根粗壯的手指,有些緊張,又有些小心地逗弄著自已的兒子,回報他的卻是一陣嬰兒特有的尖銳哭聲。

女子拍掉丈夫的手指,又在他肩膀上沒好氣地拍了一巴掌。

男子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

再一轉,卻是另一個畫面。

嬰兒已經長大,再見到男子之時,已無先前的生分,手中拎著一柄玩耍的小木刀,見到尚未卸甲的父親,就狂奔了過去,被男子高高舉起,拋向天空,又穩穩接住,反覆如是,笑聲不絕。

女子手裡織就著一身男孩的衣物,含笑靜靜地看著父子二人在花園中玩鬧。

雷聲響起,又是一個雨夜。

一個楊定邊如果可能,永遠都不願意回想起的雨夜。

雨很大,地上積累的雨水卻是紅色的,血紅。

一名身穿紫袍的太監,帶著一隊人馬,闖進了那座威嚴的楊府。

一紙詔書讀罷,那群人便開始了對所有人的屠戮,不分男女,不分老幼。

鮮血染紅了整座楊府。

一顆顆人頭滾落到了地上,每個人的眼中都帶著恐懼與不甘。

那個長大的男孩,被母親交給了一箇中年人。

男孩哭泣著,伸出手,呼喊著母親,父親。

但他與他們的距離飛速拉遠,趴在僕人背後,仍是親眼看見父親被數柄兵刃貫穿,高大的身軀猶自屹立不倒。

母親趴著父親的背後,雙手穿過父親的腋下,緊緊摟住了他的肩頭。

不覺間,楊定邊已經淚流滿面。

等他醒轉過來,腳下花海,已不再是紅色,而是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