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軍大營。
黎明籠罩下的大營顯得異常的安靜,雪漸漸下的大了起來。
秦開騎在馬上,身後秦無衣也紅裝甲冑相隨,兩人望著遠處的齊國都城臨淄。
“三哥哥,齊國是不會讓太子來營中為質的,三哥哥又何必讓夫子為難?”
秦無衣曾對孟子以師禮相待,昨日見他身著素衣,又被秦開頂撞,心裡多少有些不忍。
“誰在乎,太子來與不來,於我們的計劃並無影響。不過,太子不想來,齊國的百官也不會同意,哪怕太子不來,也會有齊國的宗室以身代之。他田地將來是要做齊王的,百官的請願他不能置若惘聞。”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僅是戰場的交鋒,更是心理的戰場,謀算的對決。
秦無衣側過絕美的臉,目光灼灼的望著秦開的瘦削的側臉,心中滿是心疼。
臨淄城破,百姓倒還是其次,齊國殿堂的那些百官貴族才是最恐懼的,這時候,他們必不會坐視秦開破城。既然秦開提出了不破城的條件,哪怕是犧牲他們太子的名聲,也在所不惜。
至於這麼做,會在太子內心深處留下一根深深地毒刺,他們也顧不得了。
老將秦昶在一旁手按住劍柄,沉聲道:“家主,若齊國子質來營,末將當如何處理。”
秦開決定圍城打援後,留老將秦昶留守大營,作為疑兵,秦開此番要帶走全部主力,留在臨淄城下的人數不會太多,秦昶肩上責任重大。
“留在營中,等我歸來!”秦開沉聲說了一句。
“喏!”秦昶神情複雜的看了一眼秦開,猶豫之下,終究還是開口說道:“司馬,齊國援軍有二……二公子在,又有暴虐的田有文,家主一切當心。”
秦越與田有文的組合,別人或許不知道它的威力,這些秦氏老將卻都知道的。
秦開點點頭,目光從秦昶蒼老的臉上掃過,最後看向秦無衣,柔聲道:“走吧,我們去會會他們!”
……
殘陽將濟水染成金黃時,秦開正用匕首削著一塊樺樹皮。刀刃每次刮擦都帶起細小的木屑,落在牛皮輿圖上宛如千軍萬馬。
他身上覆著的玄鐵重甲泛著冷光。
“敵軍距離濟水還有半日的路程。“秦無衣掀簾進帳,肩頭落著未化的雪粒。她摘下玄鳥紋頭盔時,露出頸間纏繞的鮫綃繃帶——前幾日激戰時不小心被流箭所傷,雖不嚴重,但自此之後,秦開已經嚴禁她前往陣前。
“三哥哥,你說他們會上當嗎?”
秦開將削成燕形的木片按在濟水西岸:“不會,可他沒有選擇。秦越和田有文若來一個人,或許此計無法成行。可偏偏他們兩人共領一軍,這就是上天的饋贈。“他突然翻轉輿圖,背面竟是用炭筆勾勒的齊國腹地佈防圖,“你猜當齊國太子為質的訊息傳到齊國大軍,田有文會做什麼選擇,秦越又會做什麼選擇?”
世人皆知,濟北君田有文與太子田地水火不相容。
田有文自然不願意田地活著,那他就要孤注一擲,猛攻秦開,借秦開的手殺掉太子。
相反,秦越投降齊國,而且秘密成為齊國太子田地的心腹,他自然能緩則緩。
帳外忽然傳來金鐵交鳴聲。
暗衛秦風的青銅劍已架在闖進來的黑衣人頸間,卻在看清對方腰牌時驟然收勢。“稟司馬,濟水上游已全部安排妥當。“暗衛跪地時,袖口滑落半截焦黑的箭矢,“只等司馬一聲令下,便足以讓齊國援軍無處可逃。”
秦開獨眼中閃過一絲精芒,將樺樹皮丟進營地裡的火盆。跳動的火焰裡,焦黑的紋路竟顯出一幅河道圖:“阿衣,是時候了!”
……
齊國援軍在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賓士,一路上,秦越遭遇數次燕國軍隊的騷擾截擊,但秦越不敢有任何停留。
行至徐州時,大軍紮營修整。
他的目標是臨淄。
臨行前,齊王單獨召見了秦越,讓他無論如何要保證臨淄不失。
只是,在一天前,他們得到了一個驚天訊息,秦開擊敗了臨淄城最後一支野戰大軍,臨淄城已經是一座待宰的羔羊。
更要命的是秦開要以齊國太子為質。這個訊息要是傳回燕國上都齊王耳中,恐怕就不是雷霆之怒那麼簡單了。
而就在這個訊息傳來的時候,濟北君田有文竟然不等他命令,私自率領本部兩萬大軍離開了大營。
“都尉,已經探明濟北君去向,大軍繞過徐州,往濟水渡口而去。”全身黑衣勁裝的南諜司暗衛稟報。
秦越冷笑一聲,田有文的心思他豈能不知。田有文想借刀殺人,也要秦開這把刀聽話才行。
更何況秦開身邊還有秦無衣那個妖孽,秦越才不相信,事情會進展的這般順利。
“隨他去吧,爾等一定要摸清回臨淄路途中的每一點風吹草動,有任何可疑之處,速速來報。”
暗衛剛離開,就聽見帳幔後傳來一聲嗤笑。
“沒想到堂堂秦氏二公子,居然也怕他嘛?”
燭火在青銅獸首燈臺上跳動,將秦越玄甲上的蟠螭紋映得忽明忽暗。他故意走到女子面前,盯著女子臉上的青銅面具,冷笑。
“怕!我秦某人的字典裡沒有怕字。子凰公主,我其實很好奇是誰給了你如此勇氣,敢來我營中為質。”
說話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子之的外孫女子凰。她雙腳戴著長長的鐵鏈,鐵鏈撞擊聲裡,正用斷箭在地面刻著燕國文字。“遼東冰蠶絲織就的夜行衣,墨玉打造的護心鏡。“秦越靴尖碾碎她剛寫好的“開“字,俯身時肩甲擦過女子散落的髮絲,“你說,如果秦開知道他的未婚妻在我營中,會不會求我?“
子凰猛然抬頭,火光在她蒼白的臉上淌成一道金河。脖頸那道寸許長的傷口還在滲血,卻襯得眉眼愈發明豔如刀。黑衣領口銀線繡著的九尾玄狐忽然活了似的,隨著她嗤笑的動作在鎖骨處遊走:“怎麼,越公子要用我來威脅他。“語言中倒是充滿了自嘲。
“我只是想看看,在那個蠻兒心中,子凰公主佔著幾斤幾兩?”
子凰公主的臉被面具遮著,俄而嘆了口氣,好像故意似的說道。
“自然是不及謀姬的分量!”
帳外忽起驚雷,暴雨沖刷著甲冑的聲響由遠及近。秦越突然掐住她下頜,拇指重重擦過她唇上乾涸的血痂:“閉嘴,你給我閉嘴!你說若把你這半截面具送到秦開面前,他會不會發狂?“他腰間的龍紋玉璜撞在鐵鏈上,發出清越的悲鳴。
秦越對秦無衣那超乎人倫的變態情感能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妖姬子凰。
“不,你不會的。“子凰忽然貼近他耳畔,幽冷的杜衡香混著血腥氣鑽入鼻腔,“你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人,你知道他的能力,更知道謀姬的能力,你不會冒險,這一趟臨淄之行,你比任何人都擔驚受怕。或許,我會是你致命時的一根救命稻草!“她染著丹蔻的指甲劃過秦越腕間舊疤,“外祖父已死,我以己身換的子氏一族最後的血脈流傳,我已經對得起外祖父,對的起母親了。生死於我又有什麼分別。你知道我為何到今日還留下這條命嘛?“
為何?
秦越目光如刀一般盯著她。
“因為我想看看,你們秦氏一族,到底誰才是天命之人!”
暴怒的將軍猛地扯斷她半截束髮帛帶,鴉羽般的青絲鋪滿草蓆。
“子凰公主,如果我告訴那蠻兒,她的未婚妻在我這裡失去處子之身,你們還會認為他是天命之人嘛!”
子凰毫不理會秦越的威脅,她甚至對上他的目光,冷笑。
“若你會這樣做,那二公子也就不是二公子了!”
說罷,子凰轉過身,又一次拿起那枚斷了的箭頭,披著散發,低聲吟唱那首燕國的兒歌。
秦越望著子凰,心中的妒意如一條毒蛇一般噬咬心口。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一個蠻兒能得到大家的愛,而他一個血脈純正的男兒卻不可以。
難道只是因為母親出身貧寒嘛!
他不服啊!
秦越突然割下一縷自己的頭髮塞進她掌心,鎏金匕首在燭火下劃出冷弧:“且將這青絲收好,待我斬下秦開頭顱那日,正好湊夠編制招魂幡的數目。“
他轉身時戰袍翻湧如黑雲,卻漏看了身後女子將髮絲纏在鐵鏈縫隙的小動作——那是燕國斥候特有的定位標記。
就在秦越駐兵徐州觀望之時,大隊大隊的齊國援軍出現在濟水北岸。田有文已經率先率兵馬抵達濟水。
秦開站在蘆葦蕩中的樓船上,看著那綿延十里的齊軍精銳。“放他們過浮橋。“他摩挲著腰間刀柄上的玉紋,“等田有文的先鋒軍到河心再動手。”
濟水滔滔,濁浪拍打著兩岸青灰色的岩石。齊軍玄色旌旗在冬日的寒風中獵獵作響,數萬大軍沿著北岸鋪展開來,青銅甲冑反射著刺目的白光,如同一條盤踞在濟水之畔的鋼鐵巨蟒。
秦開騎馬按劍立於高丘之上,銳利的眼皮微微顫動。對岸齊軍陣列裡升起的炊煙在晨光中歪斜著散開——東南風,正是火攻的絕佳時機。他佈滿繭子的手掌緊握著刀柄,一股寒意突然竄上脊背。
在本是西北風的日子裡,這股東南風來的正是時候。
“稟司馬,敵軍先鋒已至淺灘。“副將的聲音混著河水的轟鳴傳來。秦開抬眼望去,三里外的河面上浮動著無數黑點,燕軍死士正扛著雲梯在齊腰深的激流中艱難行進。對岸忽然響起連綿的牛角號聲,齊軍陣中豎起數百面赤色令旗。
“盾陣!“秦開的吼聲撕破長空。幾乎同時,南岸蘆葦蕩裡騰起遮天蔽日的箭雨,淬火的青銅箭鏃在空中劃出死亡弧線。衝鋒的齊軍瞬間化作人形刺蝟,鮮血將河面染成詭異的胭脂色。倖存者舉起蒙著牛皮的木盾,龜甲陣在箭雨中緩緩向前蠕動。
“傳令中軍車陣,準備迎擊渡河之敵。“
四十輛包銅戰車從燕軍大營魚貫而出,車軸發出刺耳的吱呀聲。每輛戰車配備十二名重甲武士,青銅面具下的眼睛泛著幽光。當齊軍先鋒終於蹚過濟水時,迎接他們的是裹著鐵皮的沉重車轅。骨骼碎裂的聲響混著瀕死的哀嚎,在血腥的晨霧中久久不散。
濟水北岸。
望著突然出現的燕國大軍,田有文的心在滴血。他的眉頭擰成死結。對面燕軍的黑旗看似散亂,實則隱隱形成三處鋒矢。
“秦開不是在臨淄嗎,為何會在這裡!”他驚愕!
“傳令下去,秦開在用佯攻試探我軍佈防。“他忽然用馬鞭指著濟水南岸的燕國軍陣。“傳令東西兩翼守軍,不得擅離防區!“
暮色降臨時,秦開收到了第七批斥候密報。羊皮紙上用燕地暗語標註著齊軍各營動向,修長的手指撫過“中軍未動“四個字,嘴角扯出森然笑意。他轉身對身後諸將道:“是時候了。“
子夜的濟水忽然泛起銀鱗,上游飄來無數蘆葦紮成的浮筏。燕軍最精銳的騎兵悄無聲息地登上這些浮動平臺,馬蹄包裹著浸油的麻布。當對岸齊軍哨探發現異常時,第一支火箭已經點燃了夜空。
突然東南風起,秦無衣的紅袍在桅杆頂端獵獵作響。她手中令旗揮動的剎那,上游傳來驚天動地的轟鳴聲。三個月前築起的土壩轟然崩塌,積蓄的河水化作怒龍撲向濟水河谷。
“收網!“秦開揮劍斬斷纜繩。潛伏在蘆葦叢中的五十艘戰船同時豎起鐵刺,將齊軍戰陣切割得支離破碎。那些載著硫磺的糧車在激流中炸開,火油順著漩渦形成火龍捲。
濟北君田有文周圍的戰船一個接一個在洪流中傾覆時,這位齊國名將看到了令他膽寒的景象——對岸山崖上,本該包圍臨淄的燕軍主力正列陣以待。秦開的玄甲在火光中宛如修羅。
“好一招瞞天過海...好一個聲東擊西!“田有文咳著血沫想要拔劍,卻被迎面而來的一支硬箭射中左臂,只聽的噹噹的一聲,佩劍落在掉落在甲板上。
河面上漂浮的燕軍“屍首“突然躍起,他們腰間綁著的羊皮囊正咕咚咕咚地冒著氣泡。
暮色降臨時,濟水兩岸的廝殺聲漸漸平息。秦開踩著齊軍帥旗走到岸邊,盯著水中自己的倒影:“派人把田有文的斷劍送給秦越。“他忽然轉身看向正在擦拭劍刃的秦無衣,“你說秦越此刻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