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把臨淄城外的河水照得像條血河。掀開軺車的青綢帷幔時,一隊身形奇特的燕軍士兵正在押解齊國俘虜。這些燕國士兵臉上都留著刺眼的疤痕,焦糊的肉味混著河邊蘆葦的腥氣撲面而來,那些被按在泥地裡的齊軍俘虜哀嚎著,押解他們的燕軍士兵卻冷著臉,瞪著眼,手中的力道加重,任額間的“奴“字疤痕被膿血浸透。

“夫子,這一隊士兵是我在涿邑所救,涿邑上萬兵馬,百姓數十萬,齊軍破城後,十不餘一,他們臉上的疤痕,便是齊軍暴虐的罪證。”

燕軍士兵身上銅胄上結著霜,甲片隨馬匹喘息叮噹亂響。孟子隨著秦開穿過插滿箭矢的營柵,望見中軍帳前架著九口銅鼎,鼎耳皆用楛矢石砮裝飾——這是燕人祭祀山鬼的禮器。

秦開背對著孟子站在最大那口鼎前,玄色大氅被熱氣蒸騰得獵獵作響。鼎中沸水翻滾著粟米與馬骨,間或浮起半片帶血的犀甲。他突然抄起長戟刺入鼎中,挑起塊焦黑的甲片:“夫子可知這是何物?“

孟子瞥見甲片內側的雲雷紋,試著說道:“莫非燕國涿邑大夫的家傳鎧甲。“

“錯了。“秦開手腕輕抖,甲片墜入火堆濺起星火,“這是前日前陣斬的齊軍都尉胸甲。“青銅面具下傳來冷笑,“就像夫子總說燕民簞食壺漿迎王師,卻看不見易水北岸五百里焦土。”

孟子長嘆一聲,為這殘酷的戰場,也為那易逝的生命。

就在兩人對話間,忽然傳來戰馬嘶鳴,十八匹燕地矮腳馬被趕進營寨。這些馬匹尾鬃皆繫著白綾,正是燕人葬俗。

孟子按住腰間玉璜溫潤的觸感,他知道,他無法感同身受,去理解秦開心中的怒氣。畢竟,此次齊國伐燕,燕國十室九空,相比秦開入齊境,只在戰場殺戮,不傷無辜百姓,這對比太過明顯。只是,他當前是齊國客卿,他既然為使者來燕國大營調解,便不能不顧自己的立場。

“將軍可讀過《周禮·夏官》”

大喪飾遣車之馬,及葬,埋之'。以喪馬為餌,不懼招致怨氣?

秦開猛地轉身,面具磕在鼎沿發出錚鳴。他摘下頭盔,露出一張清秀的少年臉頰來。

那張臉,長得過於俊秀了,若不是臉上面板經過數月的跋涉戰爭籠著一層淡淡的寒霜滄桑,誰能想到這居然是弱燕奇襲齊國的大軍主帥。

秦開冷笑。

“我讀書不多,自然未曾讀過。,不過夫子可知這些馬吃過什麼?“他抓起把草料擲入鼎中,“它們啃過我燕國王陵的柏樹,蹄上沾著督亢之地的春苗。“

孟子心頭微震。知道秦開心中有戾氣,手中握著殺意。

可他身後是數十萬手無寸鐵的臨淄百姓,他必須奮力一搏。

“將軍以兵戈為鼎鑊,烹煮的卻是自家根基。“孟子指向正在分食馬肉的齊軍士卒,“昔年商紂王...“

“收起你的典故!“秦開突然揮劍斬斷鼎耳,楛矢石砮滾落腳邊,“你周遊列國,可曾見過易子而食的流民?可曾聽過被屠城時的嬰啼?“他劍尖挑起塊帶血的馬肉,“在這亂世,仁義才是真正的毒餌!“

驚雷炸響,暴雨傾瀉而下。鼎中炭火遇水蒸騰起濃煙,將秦開的面容模糊成鬼魅。

孟子解開擋雪的蓑衣,露出內襯的素麻深衣:“將軍請看,老朽今日未著紈帛。“

秦開瞳孔微縮。他自然知道孟子這是嘲諷他不講禮儀。只是,世人皆以秦開為北境胡蠻兒,哪裡來的詩書修身。秦開看了一眼身旁的秦無衣,她蒼白的臉上幾無血色。

“我敬你是阿衣之師,今日便不責怪於你,夫子,仁義之道,治世也還罷了,在這弱肉強食的大爭之世,又哪裡有存在的機會!”

秦開話音剛落。

“報——!“傳令兵冒雪衝過來,跪倒在地,大聲喊道:“稟司馬,據北境戰報,齊國援軍已經抵達濟水,領兵之人是……”

傳令兵停頓了一下,在秦開虎目的注視下,最終將那個全軍都忌諱的名字說了出來。

“領兵之人是二公子秦越,副帥為濟北君田有文!”

眾人倒抽一口涼氣,紛紛將目光注視到秦開身上。

孟子也注意到秦開握劍的手突然青筋暴起。

“來的好,來的正是時候,本司馬便讓濟水成為這兩人的墓場!”秦開喃喃自語。

雪幕中忽然掠過信鴿灰影,孟子還想再勸。

捋須長嘆:“將軍可知'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這些鴻雁尚知...“

“嗖!“羽箭破空聲打斷話語,信鴿應聲墜入鼎中。秦開收弓大笑:“看,這就是天道!“他踩著鼎沿撈起死鴿,從爪筒抽出浸血的帛書,“你推崇的仁德,不如本將一張兩石弓。“

“你回去告訴太子田地,我只給他一晚上的時間考慮,要想臨淄城免遭塗炭,明日素車白馬,來我營中為質,否則兵鋒所指,我燕國薊都所受之災苦,臨淄必百倍千倍償之!”

秦開低頭看著劍柄鑲嵌的隨侯珠,那寶珠裡似乎浮動著易水的波紋。這把劍是父親的佩劍,冰冷而覆滿殺氣。

當驚雷再次劈開天幕時,他揮劍斬斷孟子手中的使者節攮:“來人!送孟夫子回城。“

秦無衣從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句話,她恭敬的向孟子行了一禮,親自送孟子到城下。

齊國臨淄城的城牆上。

孟子已經將秦開的條件和盤托出。

太子田地眼睛裡閃著猩紅的血絲。百官瑟瑟發抖,卻無一人敢說話。

素車白馬,這是何等的屈辱啊!

齊國八百年,何時有過這樣的苛刻條件。

冰稜在城堞間垂下猩紅的尖齒,昨夜戰死的守軍被嚴寒封存在垛口,像一具具琥珀裡的蟲豸。東夷公主田鳶踩著結冰的雲紋舄登上城樓,赤色深衣被北風掀起時,露出一張妖嬈傾城的絕美容光來。

“兄長,我是父王最寵愛的女兒,父王不在京中,是小妹為父王分憂,為兄長分憂的時候了,小妹願意以身代兄,前往燕軍大營為質。”

田鳶的聲音堅定如鐵,彷彿這個決定已經在她的腦海中演習了千百遍。

“鳶妹不可!“太子田地抓住她的廣袖,玉韘上的螭紋硌進掌心,“我堂堂七尺男兒,豈能讓你...“

話音未落,城外不遠處又傳來投石機的轟鳴。夯土城牆簌簌震顫,凍硬的人體殘肢從女牆滾落,在雪地上砸出暗紅的坑。姜鳶望向甕城方向,那裡飄著燕軍的玄鳥旗。

“兄長可記得三年前沂水之盟?“她摘下玉簪,鋒利的簪尖抵住雪白脖頸,“你為我擋下刺客的毒箭時說過,田氏與東夷血脈相融,方是真正的齊國。“

東夷族本是齊國居於海濱之畔的古老部族,千年來已經漸漸融入齊國,成為齊國重要的組成部分。東夷公主之母本是東夷王族之後,嫁於齊王后,也代表著東夷與田齊的和解。

田鳶年齡尚幼,但卻繼承了東夷王族的美貌與睿智,她與田地並非一母同胞,卻自幼關係親密。

“不……不,你不能去!”太子田地打斷田鳶的話,他的動作近乎粗暴,沒人注意到他眼眸深處的那一抹狂怒。

“太子殿下,公主既然有此大義,太子殿下當許之,太子身份尊貴,若是前往燕軍大營,那我齊國可真就遺臭萬年了。”說話的是大夫季濤。

季濤之妹是齊王妃嬪,對於東夷公主母女受齊王寵愛這件事早就看不慣了。

“臣等請太子三思,應公主所請,全公主之忠義,護臨淄萬民之周全。”

眾臣紛紛跪地,聲浪遠遠的傳了開去,混著響雷,彷彿天色都暗淡了下來。

太子田地看著如螞蟻一般的百官,知道這一趟東夷公主之行,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無語。

他神情複雜的看向東夷公主,半面紗巾將她的容顏遮住,看不清她的神色變化,他的心在滴血!

五更時分,濰水封凍的河面泛著青灰色。姜鳶的素車碾過冰層時,對岸燕軍陣列響起沉重的鼓點。她數著車帷外漸近的陰影:青銅軺車上懸掛計程車兵甲衣、插滿箭矢的犀皮盾,紛紛映入眼簾。

“停!“戰車猛然頓住,田鳶的額頭撞上窗欞。掀開車簾,看見一少年將軍橫槊立馬朝西而去,他玄甲上的饕餮紋沾著冰渣,雖有些遠,但依然能看清楚他壯美的身形。他的身後,數千精銳的甲騎聞風而動,還有無數身著皮甲的胡騎踏地狂奔。

東夷公主好奇的掀開簾子張望。她輕咬著殷紅的唇瓣,低聲道:“清兒,母親曾說過,燕國羸弱,唯有北境秦氏不可輕視,這便是那三戰三捷的秦氏兒郎嘛!”

侍女清兒點點頭,她目光伶俐,不似一般的侍女,而是東夷一族掌管情報刺探的首領。

“公主,王妃令公主代太子入燕國大營為質,公主可曾害怕?”

東夷公主搖搖頭,她苦笑一聲,東夷是她母親一生的守候,也是她將來一生的守候,為了東夷,她需要為太子立功,為太子助力。

這是她們東夷族女子逃不掉的宿命。

“沒什麼好怕的,既然秦氏的三子秦開在這裡,燕國三姬之一的謀姬秦無衣必然也在營中。我倒要看看,傳的神乎其神的謀姬究竟能有多美,能讓太子殿下和濟北君都念念不忘!”此刻對東夷公主來說,別的事倒成了小事。

窺見秦無衣的美貌才是真正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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