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白餘手中那根般若編成的紅繩到底沒送出去。

“你看。”

她緩緩開口,“那城樓上掛的是我送她的燈籠。”

那燈籠上帶著她的祝福和贈予者的執念,原本,葉白餘是想著護她平安的,沒想到她不遠萬里帶到了這裡來,掛在城樓上,護著裡頭那些人的安穩。

她看到她和她的部將死於箭雨之下,那杆長槍支撐著她的身體屹立不倒,看到那扇城門開啟,蘇家人搖頭擺尾地出來。

她身上,全是箭。

無處下手,他們又派士兵拔了她身上的箭,扯下她脖頸上被血染紅的扳指,那是象徵的蘇家榮耀的憑證。

葉白餘不忍再看,收回目光看向蘇海威,“蘇先生,這就是你探尋了一輩子的真相。”

蘇海威臉上的肌肉震顫,久久無言。

良久之後,久到他們收了程凝序的屍骨,她的長槍和熱血累累染紅的程字旗被丟在城門外,一如她之前的孤立無援時,蘇海威終於開口了。

“葉小姐,蘇家的罪,得怎麼還?”

“不知道。”葉白餘說,“你得問他啊。”

蘇海威茫然地看著她:“問……誰?”

“造夢的人。”葉白餘說。

蘇因久久不能平靜,如今她也終於緩過神來,顫抖著雙手問:“造夢的人,是誰?”

“是啊,造夢的人又是誰?”

葉白餘揮手,那杆被人丟棄在地上的長槍遠遠飛來,又穩穩落於她手中。

她掐指結印,下一瞬風雲四起,城樓上那兩個燈籠無火自燃,化為灰燼之時,他們重新回到了長街中。

月落烏啼,哀風嚎嚎,鬼氣森森,煞氣飛竄,遠處的瑩瑩燈火在灰暗中透著朦朧,葉白餘低聲叫了一聲:“小黑。”

失蹤已久的小黑從暗夜中奔竄而來,最後從房簷上一跳,跳進了葉白餘懷中。

“找著人了嗎?”她往前走,邊走邊問。

蘇海威和蘇因只聽到了幾聲貓叫,卻也清楚地意識到,葉白餘手上那個東西,絕不僅僅只是隻貓。

蘇海威落後一步,緊緊抓著蘇因的胳膊,壓著聲音說心,“記住,阿因,一定要記住爺爺跟你說的話。”

蘇因的眼淚奪眶而出,她下意識搖頭,卻發現在這場百年因果中,她早就沒有任性的資格了。

好恨啊。

她在某個時刻憤憤地想,為何壞事做盡的是先人,承受因果的卻是她和爺爺?

他們享了一世榮華,可爺爺和她享受了什麼?

她遭受夢魘折磨十五年之久,究其根本,只是因為先祖貪心不足。

程凝序多無辜,蘇顯多無辜,死後百年被挫骨揚灰的程玖鳶多無辜,她……又多無辜。

可終究要面對的。

“爺爺。”她緩聲開口,“我知道。”

“照顧好你奶奶。”

臨近此時,蘇海威才發覺人活著原來有那麼多的話想說,東一句西一句,卻又覺得說了也沒什麼用,平白惹人傷感,只是最後,到底還是有放不下的人。

那剛進門時怎麼都走不到的燈籠懸掛處,這一次竟然很快就走到了。

鋪門關著,門口一堆紙活,兩個未點睛的紙人在煞氣四溢的黑夜中顯得詭異又陰森,門上兩個紅燈籠在哀風中紋絲不動。

蘇因忽然走了上來,指著那一男一女的紙人說:“我見過,這些年入魘,這樣的紙人我見過很多次。”

她話音將落,那紙人忽然活動起來,紙糊的身體僵硬地朝著蘇因而來,她嚇得一個激靈,平地跳起躲在了葉白餘身後。

葉白餘胳膊一抬將小黑拋了出去,那些堆在鋪子外的紙活霎時間全都有了生命似的追著小黑的聲音而去。

蘇因和蘇海威驚魂未定,很快就聽到了幾道怪異的聲音,其中一道跟葉白餘在雪中小屋時傳出的聲音一模一樣。

葉白餘抬頭看門上的燈籠,那燈籠和送給程凝序的一模一樣。

她開口,對門裡的人說:“閣下之前說機緣未到,不知道我們之間的機緣現在可到了?”

隔著門縫,屋子裡影影綽綽的燈光似乎滅了兩盞。

裡頭的人沒有說話。

葉白餘沉默半晌:“我這個人,其實並沒有什麼耐心,閣下若是不出來,那我就進去。”

那人終於開口了:“閣下又何必執著?”

葉白餘笑:“執著?有人寧願將靈魂困縛在夢境中,生生世世不相見,你跟我講執著?”

裡頭傳來哐啷一聲。

葉白餘手腕輕動,一根般若悄無聲息地順著門縫鑽了進去。

屋子裡燈光昏暗,滿屋的紙人圍繞著中間那一人,燭火一倒,那人趕緊將其扶起來。

幽暗的燭火映照下,那張臉徹底顯現了出來。

那是一張和程凝序一模一樣的臉。

那根般若一步步蜿蜒前進,最後爬上桌角,又落於女子手腕,自動打了個結。

般若的另一端在葉白餘指尖。

眼眸微閉的時間裡,葉白餘指尖輕輕一顫。

裡頭的人似乎也有所感應到她心緒的變化,一聲細碎的,壓抑著的嘆息聲從門內傳了出來。

葉白餘收回般若。

她問:“你有什麼想要我做的嗎?”

“如果可以的話,幫我帶束花給他吧。”

葉白餘問:“什麼花?”

“房子側面,有一盆高山杜鵑。”

“蘇因,去拿花。”葉白餘說。

蘇因不知所以然,走到房子側面,那兒果真放著一盆花,那花她也熟悉,在過去十五年的夢魘裡,她總是掙扎於戰場和逃亡中,途中總會見到這樣的花存在。

她清醒的時候叫陸知嶼查過,那花叫高山杜鵑,生長在嚴寒之地。

以前她總是不懂,明明那麼可怕的夢境,四處都是屍體和魔鬼,逃亡和驚恐時刻伴隨左右,為什麼這樣令人恐懼的地方,卻有那樣聖潔和美麗的花存在。

可到了此刻,她依舊不明白。

但她知道葉小姐一定知道為什麼。

葉白餘又問:“有什麼話,想要我帶嗎?”

“太多了,不如不帶。”那人說。

“我也有一個禮物想送給你。”葉白餘收回手。

屋內,那長相和程凝序一模一樣的女人沒有回應,她只是怔怔地望著眼前那扇門,身體裡溢位一縷又一縷的黑氣,手臂的面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生機。

門外那個聲音說:“算是……欠你的生辰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