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牛是個只知道下粗力氣的莽漢。

或許因為他本來就是一隻水牛成精,谷中的一大片一大片的稻田,盡皆出自他手。

早時種下,不過三天,便會成熟。

每每這時,他是最為欣喜的。

他在一眾小妖期待的目光中,將自已辛苦耕耘的成果大方的送予他們。

是此,鎮中的山精們,見了沈牛,都要尊敬的稱呼他一聲‘沈大哥’。

可沈牛並沒有因此覺得自已在山中有多麼的重要。

他也從來沒有對種稻插秧失去樂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好似生來就是這般。

在張緣洞來到山谷的時候,沈牛同他產生了一些誤會,其實究其原因,更多的還是得追溯到他的兄弟,金睛五郎身上。

但沈牛還是將頭茬長成的新稻分出幾擔,勞四老送給張緣洞。

住在小鎮的妖精們,大多良善,每一位身上,又有其不同的特質,更多還是來源於其物屬一類的天性。

沈牛便是憨厚非常,可卻不知為何,在這一隻老牛身上,張緣洞卻能察覺到一絲,來源於人世之中的老練。

張緣洞對這種差錯之感很上心,也是因為如此,在谷中生活的日子,他沒有選擇同果然和尚一般,久居小廟,不問世事。

而是時常走入小鎮,同妖精們打打交道。

尋常田間也只有沈牛一人勞作,而在年關之後,妖精們常常看到田間有兩道身影。

...........

“張道長,今天不用種田。”

沈牛坐在田壟邊上,看著姍姍來遲的張緣洞,以渾厚的聲音笑道:

“張道長今天可以去和四位老太爺走走。”

張緣洞看著面前大片的青鬱稻田,啞然失笑,坐在沈牛一旁,指著面前的稻田說道:

“修行一事不能耽誤,來遲了一些,今天為什麼不種?”

沈牛眯起眼睛,享受著陽光的照射,伸出舌頭捲了卷鼻子。

“要是天天種田,那豈不是得把自已累死?糧食堆在哪裡,吃不完的話,就會爛掉,豈不是糟踐了?”

張緣洞深以為然,點了點頭。

沈牛好似開啟了話匣子,咧開嘴巴,呵呵笑道:

“我是個悶妖怪,最大的樂事,無非就是看著面前的秧苗,慢慢長大,他們很守時,從來不會虧待我,該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先是如眼前這片青綠,而後慢慢變為金黃,亮燦燦的,很好看。”

比起外界稻穀的數月一熟,這片天地中的穀物,可就不算慢了。

張緣洞伸出一根手指,點向一株青翠的秧苗,靈光縈繞,轉瞬之間,就已然成了一束被壓彎的金黃稻穀。

“還可以更快一些。”

誰知沈牛搖了搖頭,連忙握住張緣洞手指,正色道:

“要再快的話,這就是張道長的稻穀,不再是我的稻穀了。”

說到這裡,沈牛又有些赧顏。

“我也有些私心在的,就怕那一天我沒用了,望張道長不要介意。”

張緣洞自然不會掛懷,將手一揮,那株金黃稻穀瞬即又變成了秧苗。

沈牛見此,鬆了一口氣,重新靠在田壟上,輕輕哼著一首不知出處的曲調。

張緣洞側過腦袋,望向沈牛,幾經思量,還是問出了那個問題。

“你出去過?”

沈牛一愣,搖了搖頭,說道:“自小生在谷中,將近一甲子,這便也知足了,怎麼談出去?”

“那這曲兒.....”

沈牛撓了撓腦袋,“像是生來就會。不瞞道長說,過往的事情,也就是我未曾開靈慧之時的事,我都忘卻了。”

張緣洞皺了皺眉頭,沈牛以為有他意,連忙說道:

“我這曲兒自然比不得四孃的曲,有些粗野,張道長還請莫要見笑。”

“啊?不是,我所想不是為此,你前面說過往之事,都已忘卻,就沒問過果然大師麼?”

沈牛搖了搖頭,“谷中山精,多是如此,也有問過的,可說來說去都沒個結果,我自然也懶得問了。”

張緣洞摸了摸下巴,轉眼搖頭一笑。

“既然沒結果,那便算了,想來,那位四孃的曲,也是這麼學會的。”

話音剛落,一道慵懶倦舒的嬌聲傳入兩人耳中。

“哪個在背後竊竊談論奴家?”

一人一妖扭頭看去,正好看見四娘款款移步而來。

沈牛臉一紅,推了張緣洞一把,四娘看在眼中,噗嗤一笑。

張緣洞撫了撫額頭,朝四娘做了個稽首。

四娘不以為意,眼神直勾勾的盯著沈牛,扭腰上前,攬住脖頸,笑道:

“未到節氣,怎麼就發春了呢?”

沈牛連打兩個冷顫,匆匆脫開四孃的兩隻玉璧,落荒而逃,轉眼只留下了張緣洞在田壟旁。

四娘斜睨了張緣洞一眼,道了個萬福,開口問道:

“倒是奇了,小華青沒在身邊?”

張緣洞指了指小廟,“她不喜種田,來了也無趣。我叫她在廟中看書呢。”

四娘柔腸百轉,嘆息一聲,張緣洞當即坐下。

“二位,適才說些什麼呢?”

“沒什麼,就是沈牛誇四孃的曲兒,唱的好聽。”

四娘眼睛一亮,不顧地上泥濘,也坐在田壟旁,晃著兩腳,衣袖飄香。

她望著面前生機盎然的田野,微微晃動身子,輕聲呢喃:“那他怎麼不當面誇我呢?”

張緣洞則還沒有放棄那個問題,開口問道:

“不知四孃的曲兒,是從哪裡學來的?”

“道長也想學學這些豔曲?”

張緣洞呵呵一笑,沒有作答,四娘捂住嘴巴,笑道:“大抵是生來就會,道長想聽?”

還是和沈牛一樣的回答,張緣洞無奈點了點頭,但同樣對於四孃的歌聲抱有期待。

四娘卻嘆道:“可惜未曾帶有琵琶來,只好清唱一曲了。”

“無妨。”

四娘清了清嗓子,輕聲哼道:

“囡囡啊~不要調皮~坐下來聽阿婆說~”

“這個節氣~天氣轉涼~地上雨水多~”

“困個覺~雷聲過後就能看雲朵~”

還是那溫柔至極的江南吳語,只是這回唱的是人家哄小孩入睡的童謠。

歌聲婉轉,混著微風吹過田野,在山谷中打了個轉,流入小鎮之中,吸引眾多山精走來靜靜聆聽。

張緣洞閉上眼睛,用手輕輕磕著自已的膝蓋。

“阿婆走了~你要記得,把這鄉音交給你的囡囡呦~”

不覺多時,一曲方罷。

張緣洞睜開雙眼,身邊已然堆積了一群小妖。

四娘眼如彎月,淺笑嫣然。

“張道長會唱曲嗎?”

張緣洞一愣,笑道:“會些道情。只是歌喉嘔啞,比不上四娘。”

“大可拿出來給大家聽一聽嘛。”

身邊的小妖們似乎也忘記了張緣洞招下雷霆時的怖畏,競相開口。

張緣洞臉上掛著笑容,揮了揮手,示意群妖安靜。

大家眼中都透露出異樣的光芒,圍在張緣洞身邊,就連沈牛也折返過來,山中四老也遠遠觀望。

張緣洞觀此情境,意趣橫生,拍著膝蓋,哼唱一首《水調歌頭》。

“有一修行法~不用問師傳~”

“教君只是~飢來吃飯困來眠~”

“何必移精運氣~也莫行功打坐......”

“但去淨心田~”

“終日無思慮~便是活神仙~”

.........

Ps,四娘唱的是《阿婆說》,我很喜歡的一首民謠,吳語唱的最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