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悽悽,寒水茫茫。

如同白絲銀綢的河水,蜷曲在晃動的蘆葦蕩中。

幾葉扁舟泛於河上,時不時傳來一陣撲通落水的聲音。

隨著河流的起伏,落水聲好似也合規律,送走一道道沉浮河中的黑影。

是人。

張緣洞站在蘆葦蕩上,看向小舟中累積成小山高的屍體。

唐雲泰揉了揉肩膀,扯下一根蘆葦管,含在嘴中。

“華嚴村就在上游,不遠,十里左右。”

張緣洞朝遠去的浮屍打了個稽首,點了點頭。

“咱們走吧。”

隨著兩人的行進,河岸的蘆葦越來越高,水面也越來越來清澈。

比之適才的暗沉河道,讓人心情松活了不少,可以想到這一汪清流,最後還是免不了成為那送喪葬人的靈橋,松活的心情登時又變的沉重了起來。

“你不是要訪仙麼,那上游的趵突泉聽說出過仙人,可以去那裡碰碰運氣。”

張緣洞搖了搖頭,“我已經有想去的地方了。”

“哪裡?”

“太白山。本來想著去你家一趟,畢竟蜀中多出仙人,可是又有些困阻。”

唐雲泰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蜀道確實難行,但是過了崎嶇山嶺,那是真的好啊,謂之世外桃源也不為過。”

張緣洞笑了笑,只因唐雲泰言語之中,並沒有絲毫遮掩,滿滿的是懷鄉之情。

唐雲泰輕輕挽了挽被秋風吹的稍顯凌亂的鬢角,望向寬闊的河面。

“我十四歲出蜀,遊醫兩年,最後在兗州闖出了點名堂,早想著快些回家,將醫術發揚光大,不負祖父之望,誰知遇到這種事情。”

“我家有一條岷江,同樣清澈,同樣岸有蘆葦,頗和此水相似,幾年沒見,也不知是深了淺了。”

張緣洞行走江湖,見慣了異鄉遊子,如今見唐雲泰眼中別樣情緒,笑道:

“看你二十餘歲年紀,怎麼這般多愁善感?怕不只是思鄉之情。”

唐雲泰眼睛一斜,“你還能揣摩出我的心思?”

“你雖不是少年,但卻多少有些共通之處,怕不是家中有位姑娘吧。”

唐雲泰清瘦的臉頰一紅。

“你還真能揣摩。”

“呵呵,我還揣摩出她一定長得極為漂亮,如若不漂亮,怎麼會讓見慣了生死的醫者,心緒飄飛呢。”

唐雲泰點了點頭,“是的,天下再無她那般漂亮的人了。喜歡這樣的人,並且被這樣的人喜歡著,天下也再無這般美好的事了。”

說罷,唐雲泰臉上難得浮現出一抹發自內心的笑容,猶如得勝而歸的將領。

張緣洞的陰翳心情被他的溫暖笑意一掃而空,哈哈大笑,大步走上前去。

唐雲泰看向那個身形高大的背影,心中卻不由得憐惜起來。

須知,張緣洞的年紀也不如何大。

..............

華嚴村的里正家中,來了兩個客人。

一個不稀奇,曾來村中視察過幾次。

而另一個,就從沒見過了。

廖老爺仔細打量著眼前身著文武袖的道士,不由自主的將他和村中立冢之事聯想了起來。

莫不是朝廷派來的道人,要將那夥義士趕盡殺絕?

生前便已經不放過人家了,為何死後還要追著不放?

廖老爺心中想的越多,驚懼和憤怒也就越多,導致最後,竟然以仇視的目光看向張緣洞。

張緣洞察覺到廖老爺眼中的敵意,不由得撓了撓頭。

這進村還有什麼規矩不成?

貧道一句話都未曾開口,怎麼像是殺了他父母一般?

唐雲泰察覺到不對,上前拍著廖老爺的手,說道:

“里正老爺,這位道長是來訪查瘟疫一事。”

“瘟疫?你們早來過了,應該知道咱們村沒有瘟疫吧!”

唐雲泰搖頭一笑,“廖老爺,英魂護村的故事,我們已經曉得了,此來就是為這般。”

廖老爺勃然大怒,重重的杵了杵手中的木杖。

“你,你們果然是為這來的!”

“多大仇,多大恨啊!何苦追著人家不放呢?”

“老漢告訴你,要是想對義士們做什麼不敬的事情,我便是拼了這把老骨頭,也不答應!”

張緣洞愈加莫名其妙。

這位老大人,想些什麼呢?

但在莫名之外,又對面前老漢肅然起敬。

世居君子之河,雖一世務農,亦通君子之性,世事之難得,其為最哉。

廖里正門前的吵鬧,引來了相鄰的村人,而後越聚越多,竟然是將二人圍了個水洩不通。

“這二位打哪來的?”

“城裡的,那小大夫我見過,這回像是衝義冢來的!”

“啊,什麼!”

“這不成,這不成!”

說話間,張緣洞便已經感受到了來自全村的敵意。

唐雲泰苦笑了兩聲,正要開口解釋,卻被張緣洞制止。

“里正老爺,我們是為了義冢來的,但並沒他意,只是心存仰慕之情,特來瞻仰,同時,也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

廖老爺眉頭皺起,蒼老的面龐顯得幾道溝壑。

“是誰告訴你們的?”

張緣洞只好將昨晚的事情和盤托出。

廖老爺神色寂寥。

這麼說,那位隨胡老漢離去的義士,已經走了?

廖老爺嘔著沙啞的嗓子,說道:

“那尊義士,如今在哪裡?”

張緣洞拿下腰間的葫蘆。

“就在其中,不過已經化為瘟魔。”

周遭聽聞的村民也和廖老爺一般,變得情緒低落起來。

“既然一尊義士已經去了,那我更不能讓你們見面了。”

張緣洞立時開口:“里正老爺這是何意?”

“將恩人送上死路,我們做不來。”

張緣洞嘆息一聲,向廖老爺抱了個拳。

“貧道並無把握剿滅全部瘟魔,而此時事在緊急,終有一日,瘟魔還會逼來華嚴村,屆時,此消彼長之下,那些義士英魂想也撐不住。”

“若是里正爺實在不肯,貧道便也不強求了,這就離開便是。”

說罷,張緣洞拉著唐雲泰的衣服領子,村民為其讓開一條道路。

廖老爺神色掙扎,在二人即將離開大路之時,開口問道:

“你所言當真?”

張緣洞回過頭來。

“當真。”

“那....那便隨我來吧。”

...........

入眼,是一座得有數丈高低的土包。

應該不能稱之為土包了,而是土丘。

土丘前立著一道道未曾刻有字跡的木牌子,上套甲冑兜鍪。

此地隱匿於河灣灌木之間,若不是村人帶路,僅憑兩人,卻是難以尋見。

張緣洞朝土丘做了個稽首,請到:

“貧道清微玄一門下.....額.....張緣洞!”

唐雲泰微微側頭。

他不是叫張玄覺嗎?怎麼又叫張緣洞了,好熟悉的名字。

“恭請十方英魂顯身一見。”

言罷,打了個把高傘,立在土丘前。

張緣洞腳下已然準備踏起罡鬥,如若不現身,只好步罡踏斗,攝令而出了。

還好。

傘面輕輕顫動,一股陰風拂過二人,唐雲泰腦子昏沉,似夢似醒,好像看見了傘下站著個人。

“將軍!”

廖里正和身後的村民皆跪倒在地。

明光鎧,風翅盔,正是那日的里正門前的白麵將軍。

風中有聲發出。

“恩公不須如此。”

少時,里正抬起頭來,看向傘下的人影,驚道:

“將軍,你的臉?”

“哦,我等孤魂,殘留世間,維持魂魄,已是不易,身死之人,命皆不在,又何惜五官。”

說罷,無面將軍轉頭看向張緣洞。

而後又看向了站著的唐雲泰。

張緣洞連忙拉了拉唐雲泰的衣襟。

唐雲泰連忙跪下。

“晚生.....晚生唐雲泰,見過將軍。”

那無面將軍微微一頓,開口說道:

“你也姓唐啊。”

張緣洞聞聲錯愕,猛地抬頭,看向那無面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