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舒四年,八月朔日。

帝崩,葬於後丘。

在位三十四載,諡號堅宗。

太子次日即位,改元太化。

一朝天子一朝臣,每每王朝權力更換之時,必然伴隨著血腥的清洗。

而這位當朝天子,在登基之時,第一次頒發的詔書卻是一道罪己詔。

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可能是其愛民善化之心,感動了上蒼。

立後大典上,天降祥藹,日放金光,京城上下,數萬百姓,皆看到了一條五爪金龍遨遊於皇城之上。

次日天命,就有監門校尉來報,言天武門斗拱的麒麟嘴中銜著一根玉鉤。

獻於朝堂上,右國師親自檢驗,說是鎮國十三異寶之一的‘皇后採桑鉤’。

是時,群臣拱伏,萬民朝順。

可唯有一人,先皇四子,義王殿下,卻在晚間逃出京城,帶走禁軍左右兩衛,三萬士卒,直奔江州。

憑長江天險,自立朝廷,劃江而治。

建都江州鄱陽府,敕封天師張正修為國師,共治天下。

二龍同朝,必起爭端。

原本就不穩定的世道,被這一攪,就顯得愈加亂了起來。

........

兗州之北有河,名為濟。

濟水入黃河而不濁,清流直通渤海,合君子之德,故此尊為四瀆之一。

古來發志修行,尋仙訪道的方外之人,多乘船由濟水而下,通向海外,追尋那令人嚮往的仙島福地。

是此,享譽君子之名的濟水,在大武又有一個別稱,叫做‘天卿道’。

但是現在,這條天卿道上,則是浮屍一片。

概因世道的渾濁,讓這位君子也難以獨善其身吧。

處於濟水上游的鴰林縣,不知為何,發了瘟疫,其勢難擋,一時之間官府難以控制。

上報朝廷又因今時兩王爭鋒,特殊時期嘛,不得了之。

鴰林縣的縣尊大人便行了一道險招。

拋屍濟水。

一縣之事不算大,那麼整條依濟水而活的百姓生死,總該讓朝廷側目了吧。

屍體順流而下,瘟疫也順流而下,數十萬生民,都未曾倖免。

屍磊山高,戶戶戴孝,夜常聞鬼嚎之聲,莫如是焉。

今日午時,年僅二十便享譽鴰林的妙手唐雲泰,面罩白紗,從鴰林縣搭建避瘟棚裡回到了醫館之中。

一上午的時間,便又送走了幾個。

唐雲泰嘆息一聲,撤下了醫館的門板。

他坐回看診的外堂椅子上,拿出一本醫書,細細翻看了起來。

“這回還多了眼白的症狀,該從何處下手呢?”

正在沉吟著,門首來了個揹著褡褳的客人。

同樣的面戴白紗,一臉緊張。

他先是蹭了蹭醫館門前的硃砂,自己覺得差不多了,才敢走入醫館。

唐雲泰抬頭看了一眼,又把頭埋回書中,不冷不熱的說道:

“請坐。”

客人身子緊繃,坐在了看診的椅子上。

“大夫,我.....”

“把面罩取了。”

“啊?”

唐雲泰放下手中的書籍,講到:

“你摘了,我還帶著,放心吧。”

客人這才兩手顫顫的解下白紗,是個中年漢子。

唐雲泰看了看他的臉色,隨即端出來一碗清水遞到他跟前。

“喉漱。”

中年漢子不明所以,唐雲泰便演示了一二。

喝一口水包在嘴中,抬起頭顱,喉嚨出氣,聽得咕隆咕隆一陣水響,再把水吐了出來。

中年漢子恍然大悟,說道:

“原來這叫喉漱啊。”

當即照著唐雲泰的樣子,也喝了一口清水。

可他還沒咕嚕幾陣,臉上飛紅,氣一急,連忙低頭吐了出來。

其中還夾雜著一塊泛黃的痰液。

唐雲痰看了看地上的黃痰,又把了把漢子的脈搏,說道:

“不是瘟病,就是有些熱邪入肺而已,不過還是得小心。”

說著,寫下了一篇方子,遞給漢子。

“抓藥去吧。”

漢子半信半疑的接過方子,小聲說道:

“真個不是瘟病?”

唐雲泰扯下了自己紗布,說道:

“不是。”

漢子朝唐雲泰哈了一口氣,見唐雲泰毫無反應,這才放心的點了點頭。

“嚇死先人了,我看那些得了瘟病的人和我一個樣,還以為咱這輩子就這會兒了呢。”

說著,在看診的桌子上放下自己的褡褳。

“多謝唐小先生。”

開啟一看,是幾個雞蛋。

唐雲泰面色黑沉,指了指漢子,欲要說話。

可看見漢子那極為不好意思的臉色,最後還是嘆息了一聲。

“雞蛋.....我就不要了。”

唐雲泰把雞蛋一個個取了出來,放在桌上,反而把褡褳收入櫃子裡。

“這褡褳乾淨,正好帶到棚子裡去。”

漢子千恩萬謝,用衣服兜了雞蛋,拿了方子,去別處藥房裡抓藥去了。

在漢子走後,唐雲泰看了看腦後空無一物的藥架子,搖了搖頭。

醫書也沒心情看了,索性倚靠在椅子上面,用白紗矇頭,準備睡個午覺。

還未入睡,便又聽到一陣哭喊聲。

“真是......”

唐雲泰扯開臉上的白紗,面帶不快,站出門外。

只見兩旁街道上灑下一卷圓白紙錢,一行白幡,混著紙人紙馬,和著嗩吶,鐃鈸奏起的哀樂,慢慢的走在街道上。

“哎,慚愧慚愧。”

唐雲泰重新將白紗戴上,並沒有迴避傳送的靈車,而是朝車旁的孝子賢孫們做了一揖。

街道兩旁,各家門戶都緊閉,他這個舉措,猶為顯眼。

面色悲慼的送行人馬,也朝著唐雲泰回了一禮。

唐雲泰看向那哀榮至極的儀仗,又看向儀仗前首那個扎得最為逼真的紙人。

紙人身高一丈,右拿方天畫戟,左手持印,根據當地人說,這叫‘顯道神’,用於亡靈開路。

在鴰林縣,尋常人家哭兩場都已經算是不錯了,只有大戶人家出殯之時,才用的著這尊大神。

唐雲泰不由小聲感嘆道:“生不得自在,死也夠不到公平。”

正要轉身回去繼續坐館之時,儀仗隊裡走出來個頭上戴孝的壯年男子。

“唐小神醫,請留步。”

唐雲泰回過身來,見到來人,連忙作揖,道:

“哦,馮大老爺,晚生失禮,這難道是....”

馮大老爺面帶悲色,點了點頭:

“正是家父.....”

唐雲泰道了一聲節哀,說道:“不知大老爺要晚生做些什麼,晚生盡力而為。”

馮大老爺搖了搖頭,說道:

“我爹生前請過小神醫看診,時常唸叨,今天小神醫又不怕招惹晦氣,送我爹一程,敢勞晚間來寒舍吃頓豆腐飯吧。”

唐雲泰沒有拒絕,點了點頭。

送走了馮老爺後,唐雲泰臉上浮起笑容:

“正想著晚飯沒著落呢,可不就是一念之差,福報來了麼!”

唐雲泰心中憂鬱略微減去一二,也不困了,便又坐在椅子上,翻看起那本醫書來。

嗩吶聲響漸漸遠去,好不容易能靜心觀看之時,門口又來了個人。

“主人家,福生無量。”

唐雲泰把醫書往桌子上一擱,抬頭一看,是個身著文武袍的高大道士,便說道:

“我這裡無能佈施,道長往別處去吧。”

道士倒頭看了看街邊的光景。

空無一人,只有唐雲泰的醫館開著門。

唐雲泰揉了揉太陽穴,閉目養神,不言不語。

高大道士笑道:

“貧道只求一碗清水就好。”

唐雲泰這才睜開眼。

早說麼。

“既然如此,道長請進吧。”

高大道士走進醫館,看了看內裡的慘淡光景後,嘆道:

“醫者仁心啊。”

唐雲泰眼睛一亮,送過一碗清水,道:

“多謝道長抬舉了,怎麼稱呼?”

高大道士喝了一口水,說道:

“貧道張玄覺”

“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胎裡來,山裡去,可是....”

唐雲泰微微一笑,說道:

“可是水路不通?”

“是也。”

唐雲泰重新合上雙眼,靠上椅子說道:

“道長還是早些離開這裡吧,縱然方外之人有非凡手段,可這瘟病也著實厲害,道長看出來了嗎?”

“看出來了。不過....”

唐雲泰睜開雙眼,看向面前的道士。

“雖往山中去,不忘世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