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熾回到府裡的時候,就看到自己的父親燕王朱棣正在院子裡邊揹著雙手賞月。
說句不好聽的話,其實朱高熾很少能夠和自己的父親接觸。
自己的父親,一直忙於公務,一直都想著要在塞上馳騁,鮮少有時間與家人團聚。
即便是跟母親,也很難有機會可以多聊聊天。
更遑論自己這個當兒子的。
再者父親一直教導自己,你現在如此肥胖,你就應該好好的去運動運動,好好地到戰場上去跑一跑,要像你的二弟三弟一樣。
正因為父親老是在自己面前提及二弟三弟,朱高熾覺得自己的父親有點難以親近。
所以他就一直躲著自己的父親。
即便父親回到北平府的王府,他也很少主動去跟自己的父親聊天。
只是在沒有辦法之下去請請安而已。
父子兩個人疏於交流,所以隔閡自然存在。
但是今天,不知為何看到自己父親的背影。
朱高熾忽然覺得自己的父親也在不知不覺當中,兩鬢有了一些白髮。
雖然父親今年才三十六歲。
但是常年的操勞以及在疆場上面的風吹日曬,也讓父親有些蒼老了。
想想自己如今也快二十了,可是在自己父親身邊待的日子,卻實在是掰著手指頭都能夠數得清楚。
因為自己的父親在外邊帶病,只是常年帶著的都是二弟和三弟,所以與父親的疏遠感,也在那時候形成。
有的時候他也很想跟自己的父親多說說話。
可是一看到自己的父親那嚴肅的那張臉,尤其是看向自己的神色,並沒有多開心的那一刻,他就只能望而卻步。
只能躲在暗地裡面。
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操勞。
然後眼睜睜看著父親,從戰場回來,從家裡出去。
雖然他一直都在幫著母親打理王府的事情,可是心裡邊多少是有點不開心的。
因為這畢竟是自己的父親。
可為什麼自己的父親似乎根本看不到他身上的優點一樣,每次看到他都是一番訓誡。
甚至有時候也看到他更會直接說:你看看你這肥豬一樣的身形,哪裡像是我朱棣的兒子,你這簡直就是屠戶家裡的兒子。
這些話就像一根刺一樣,深深地扎進了朱高熾的心裡邊。
也讓朱高熾明白,在自己父親的眼裡邊,自己根本就不如自己的兩個弟弟,根本就沒有達到父親的要求。
自己就算是再往上靠,也不會得到父親的認同。
也正因為如此,他越發地疏遠跟父親的接觸。
越發地覺得,自己什麼都不如兩個弟弟。
那就什麼都不要去爭了吧,那什麼都要去放棄吧。
直到他來到了大明工程學院之後,他才終於找回了一些自信。
他才終於明白,自己也可以做到很多。
自己也能夠成為所有人矚目的物件。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終於有了一絲自信。
而直到這個時候,燕王朱棣才正眼看他。
如果沒有這一次燕王朱棣來到了京城,親眼看到了陳寒他們的那些科學技術,以及在陳寒的嘴裡面,聽到了關於自己兒子所做的那些事,他可能還會依舊是之前的那個狀態。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燕王朱棣自己也會反思的。
他也會覺得是不是自己在對待兒子的這件事情上面,有點偏激了。
自己的兒子,即便身體肥胖,可是在其他地方依舊可以發光發熱。
不一定要馳騁沙場,也可以像個文官一樣的,提筆安天下。
現在自己的兒子,跟隨在陳寒的身邊已經做到了讓自己都覺得詫異的成就。
曾經自己瞧不上那些文人,可現在而且驚喜地發現,自己的兒子似乎有成為一代偉人的潛質。
在這一刻,他很想和自己的兒子坐下來聊聊天。
當聽到了朱高熾的腳步聲之後,燕王朱棣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自己的這個胖兒子。
或許是看到了自己兒子也有成就了。
所以這個時候他看向自己的兒子的時候,也不再覺得自己兒子的胖,是那麼的難看,那麼的醜陋。
反而覺得自己的兒子還透露出了那麼一丁點的可愛。
他露出了一絲笑容,雖然這是笑容,讓父子兩個人都很尷尬。
但就因為他的這一絲笑容,讓一直都覺得自己沒有讓父親感到光榮的朱高熾,忽然有一絲心酸湧上心頭。
快二十歲的人了,朱高熾可是已經成婚了。
在自己父親面前,他從來就沒有哭過。
但這一次他忍不住了。
淚水控制不住地往上湧。
那些委屈;
那些不甘;
那些曾經說在暗地裡邊,只能一個人吞下去的辛酸。
這一刻全部都湧了出來。
這些辛酸和著淚水一同從眼角冒了出來。
甚至他很想要阻攔,卻發現,自己的喉嚨,一下子就好像塞進了一塊抹布一樣,堵住了他的喉嚨。
他連呼吸都覺得不舒暢。
他的鼻子開始發酸。
他開始不由自主地抽動了起來。
接著更多的淚水和鼻涕一起滾滾而下。
朱高熾撇過頭去,不去看自己的父親。
他不想讓父親看到自己如此狼狽的一幕。
可是就這麼站在臺階上面。
他看著父親站在院子裡邊,他就控制不住。
父親對他一個眼神過來,只是一個比之前稍微和善了一點的眼神,
只是比之前多了那麼一絲笑容。
可是這一刻,父親臉上的笑容,就好像是一根拉開情緒爆發的開關一樣。
往下一扯,他的情緒就像那過度充氣的氣球那樣,爆了開來。
那樣的宣洩,那樣的如洪水洩閘一般,擋都擋不住。
在這一刻他才知道原來委屈到了極點,釋放的時候是那樣的不可阻擋。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可是僅僅透過燕王朱棣的這一個眼神,就知道平時的朱高熾,在燕王朱棣面前有多麼的自卑。
就因為自己的身形,不像是一個將軍,就因為自己的兩個弟弟,常年跟在自己父親的身邊,可以和自己的父親並肩作戰。
他就要被父親冷落嗎?他難道不想跟父親一樣,上陣父子兵嗎?
他也想。
尤其是看到兩個弟弟,在戰場上獲得了父親表揚,並且嘉獎了一些戰利品的時候,他更是羨慕得渾身發癢。
可是他偶爾也會在後院拿起兵器架上的武器耍動兩下,
然而肥胖的體型,卻讓他只是運動了一兩下,就開始氣喘吁吁。
他有時候氣惱了,也會直接把長槍長劍以及兵器架推倒在地上,然後對著長空大吼:
“為什麼我那麼胖?為什麼明明有時候我不吃飯,可是喝水都長肉?”
可誰會理解呢?
沒有人會理解。
所有人都會覺得你好吃懶做,所以才會落到個今天這樣的下場。
兩個弟弟更是暗中奚落,你這個大哥當的真是沒有半點威風。
想想我們十五六歲,就已經陪著父親在戰場上拼殺。
我們和父親之間的感情,那不僅僅是父子之情,還有戰友之情,那種感情比伱深多了。
為何到了永樂大帝去世之後,漢王朱高煦會造反?
不正是因為他一直覺得自己跟隨在朱棣身邊建功立業這麼多,這個皇位理應是我的嗎?
因為他覺得,我最像父親,可是你朱高熾就因為比我大個幾歲,你就竊取了那個位置,我當然不服氣。
而從燕王朱棣跟漢王朱高旭說出的那一句,‘你大哥身體不好,你好好努力’來看,不管燕王朱棣是不是為了激勵一下漢王朱高煦,還是別有用心。
覺得這個長子更像自己,所以想鼓勵朱高煦多立戰功,增加在將士心中更有威望,好承接自己這個位置。
也就是說,可能當時的燕王朱棣是想把漢王朱高煦當做自己的後繼者來培養的。
所以才讓漢王朱高煦多多立戰功,這樣他要是真當上了皇帝,下邊這些個武將至少會支援,就可以衝抵一些不立嫡而立愛的影響。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燕王朱棣說出這句話來,就是對長子的不滿。
從中也可以看得出來,燕王朱棣和朱高熾之間的交流肯定很少。
為什麼朱高熾在後邊當了皇帝之後,忽然之間就放縱了,也開始聲色犬馬了。
畢竟前面當太子的那二十來年,他一直都是小心謹慎,如履薄冰的。
正因為放縱了享樂,朱高熾才僅當了一年不到的皇帝就一命嗚呼!這和當年的太子朱標是異曲同工啊,都是因為上面有一個強勢的皇帝老子,所以在下邊當太子的時候要小心謹慎,平衡皇帝與朝臣之間的關係。
心理壓力太大。
而如果當年的永樂大帝對朱高熾稍微的和顏悅色一點,父子之間的關係不那麼緊張。
何至於讓朱高熾當那麼短的皇帝就一命嗚呼?何至於讓朱高熾在沒有了父親的壓制之下就開始放縱了。
由此可以見啊,年輕時候的朱高熾就開始和自己這個老父親溝通不暢。
為什麼朱高熾現在一看到父親對自己只是露出了一絲笑容,可能很尷尬的笑容,他都會哭成那個樣子。
就是因為多年的委屈被這一絲笑容給卸了閘。
看到自己的兒子哭成那個樣子,燕王朱棣心裡面也很不好受啊。
他自己也在反思,自己這個當父親的到底為什麼會逼得自己這個兒子,在離開北平王府的時候那麼的開心,來到了大明工程學院之後,可以投入那麼大的精力,做出那麼大的成就。
無非是想讓自己看到他的成就,然後對他有一絲誇獎。
因為燕王朱棣也明白,自己這個兒子不可能跟著自己上戰場,上了也是拖累,所以屢屢對他嚴格要求,就因為看到自己兒子這個肥胖體型。
他也在想啊,這麼多年來我對兒子要求這麼多,可是從來沒有誇獎過他一次,我是錯了的。
所以他臉上即便只是出現了一點尷尬笑容,也足夠說明他自己知道錯了。
看到朱高熾哭得都快抽了,燕王朱棣終於是不忍心上前去。
他伸出手本來想要摸一摸朱高熾的臉,
可是手伸到一半的時候又覺得尷尬。
自己是個當父親的有什麼臉面,這個時候用鼓勵的話去安慰他。
因為造成父子之間的隔閡,完全就是自己這個當父親的不合格。
所以最後就只能拍了拍朱高熾的肩膀,儘量放緩一點聲音說道,“我讓你下人備了一點酒菜,你能陪爹喝點酒不,爹今天很高興。”
永樂大帝呀!
他和朱元璋是非常像的。
那就是個霸道的人。
尤其是燕王朱棣是跟著自家老父親在戰場上廝殺下來的,身上的氣勢那跟那些將軍是一樣。
畢竟他從小在軍營當中滾大的。
你想讓他說出文縐縐的話,並且像個普通父親那樣拉下這張臉來道歉,那也很難。
所以他說現在很高興,就已經是他覺得最為拉下臉面來說的話了。
而朱高熾也很理解自己的父親。
別過臉去,拿袖子胡亂擦了一下臉,瞥過來的時候,眼眶都是紅的,鼻子也是紅的,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看到兒子這樣的表情,燕王趕緊轉過頭去。
因為他的眼角也開始有淚水冒出來。
他是要面子,他是鐵血無情,他是戰場上的徵北大將軍,但他是個人啊,他又不是真正鐵做的。
自己的兒子畢竟是自己的骨血,被自己害得哭成這個樣子,他心裡邊的心絃也被撥動了。
但他作為一個父親,不願意讓兒子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於是硬生生轉過頭去。
然後走在前面。
父子兩個人就這麼一前一後,無言地穿過了前院,到了後院。
在後院的涼亭裡邊,早已掌了燈。
亭子的石桌上,擺了幾道菜,還有幾壺酒。
有宮女太監在站立著。
父子兩個人坐下之後,朱棣揮揮手,“都下去!”
等宮女太監都走了之後,燕王朱棣站起身來,親自拿起酒杯給朱高熾倒酒。
朱高熾嚇了一跳,趕緊去阻攔:“爹,我來!”
可燕王朱棣這一次卻擺擺手,“不!今天爹親自給你倒酒!”
朱高熾聽到這話後,手都不知道要放哪,緊張得渾身都抖。
父子兩個人很少有這種機會坐在一塊,對坐而飲。
在如此靜謐的月光之下,吹著徐徐的秋風,不冷不熱,
套句小資情調的話來說,那就是微風不燥,心情正好。
荷花塘裡的荷花盛開著,有蛙叫,有蟲鳴。
氣氛很浪漫,但是坐在涼亭裡的卻是兩個五大三粗的漢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