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孫思邈遊於少室,召至,治之尋愈,詔拜諫議大夫,固辭,請歸養病。上不許,特賜良馬及鄱陽公,主邑司以居焉。當時名士,如宋之問、孟詵、盧照鄰等,皆師禮之。
初,魏徵等受詔修齊、梁、周、隋、陳五代史,恐有遺漏,訪于思邈,口以傳授,有如目睹。東臺侍郎孫處約嘗將其五子侹、儆、俊、侑、佺謁問,思邈曰:“俊當先達,侑晚成,佺最居重位,禍在執兵。癸酉夏,帝幸九成宮,思邈從駕往。
時照鄰以惡疾就藥于思邈,因感而問曰:“高醫愈疾,其道如何?”
思邈曰:“吾聞善言天者,必質於人;善言人者,必本於天。天有四時五行,寒暑迭代,其轉運也,和而為雨,怒而為風,凝而為霜雪,張而為虹霓,此天地之常數也。人有四肢五臟,一覺一寐,呵吸吐納,循而為往來,流而為榮衛,彰而為氣色,發而為音聲,此人之常數也。陽用其精,陰用其形,天人之所同也。及其失也,蒸則生熱,否則生寒,結而為疣贅,陷而為癰疽,奔而為喘乏。竭而為焦枯,診發乎面,變動乎形,推此以及天地,則亦如之。故五緯盈縮,星辰失度,日月錯形。簪孛流飛,此天地之危疹也;寒暑不時,此天地之蒸否也。山立土踴,是其疣贅;山崩地陷,是其癰疽;奔風暴雨,是其喘乏;雨澤不時,川源涸竭,是其枯焦也。良醫導之以藥石,救之以針劑;聖人和之以道德,輔之以政治,故體有可愈之疾,天有可消之災。”
照鄰曰:“人事奈何?”
曰:“心為之君,君尚恭,故欲小,《詩》曰:‘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謂小心也。膽為之將,以果決為務,故欲大,‘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謂大膽也。仁者靜,地之象,故欲方,不為利回,不為義疚,行之方也。智者動,天之象,故欲圓,見機而作,不俟終日,智之圓也。”
復問養性之要,答曰:“天有盈虛,人有屯危,不自慎不能濟也,故養性必先知自慎也。慎以畏為本,士無畏則簡仁義,農無畏則墮稼穡,工無畏則慢規矩,商無畏則貨不殖。子畏則孝,父畏則慈,臣畏則勳立,君畏則亂治。是以太上畏道,其次畏天,其次畏物,其次畏人,其次畏身。憂於身者,不拘於人,慎於小者,不懼於大;戒於近者,不悔於遠,如此,則人事畢矣。”照鄰拜謝其教。思邈庭前有病梨樹,照鄰為之作賦以自悲,並序其生平焉。
乙亥春,帝患洩,太醫令主補脾,思邈獨謂補脾不如補腎,遽用金匱腎氣飲,洩立止。帝好靜攝,使後攝政。後鴆太子弘,立賢為太子。
丙子改元儀鳳。以狄仁傑執法敢言,擢為侍御史。未第時,假醫藥濟人,嘗赴幷州法掾,登太行山,見白雲孤飛,泣曰:“吾親舍在其下也。”
己卯改元調露。突厥都支與吐蕃連侵安西,侍郎裴行儉送波斯王子歸陽為畝獵,擒都支以歸。是秋,蜀中道士言祖劉師有法寶藏於山中,今時主當出。有司具聞,帝令驗之。實隋末有劉珍修道於瀘州之安樂山,一旦取丹經鐘磬封於石室曰:“後六十年,當有聖君取之。”自即以火化。至是遣使取鐘磬丹經以進,詔即地建延真觀,親書扁額。建觀築基,掘地得一石碑,雲:“自後整六百年,北人當一天下。”帝命樹此碑于山,以警後世。
庚辰改元永隆。詔行儉為定襄道大總管,大破突厥於黑山,進爵聞喜縣公。辛巳改元開耀。壬午又改永淳。行儉有知人鑑。初,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皆以文章齊名,號四傑。行簡曰:“士之致遠者,當先器識,而後才藝,勃等雖有文華,而浮躁淺露,豈享爵祿之器耶?楊子稍沉靜,應至命長,.餘得令終幸矣。”後皆如其言。
行儉嘗與照鄰往見孫思邈,與語竟日,莫測其涯止,退謂盧曰:“猶龍之嘆,茲復見矣。”是夏,行儉卒。秋八月,思邈卒,遺令薄葬,不藏冥器,不奠牲宰。經月餘,顏色不改,舉屍就木,空衣而已。所注有《老子》、《莊子》,撰《千金方》、《福祿論》各三十卷,《攝生真籙》、《枕中素書》、《會三教論》各一卷。
冬十月,突厥入寇幷州,薛仁貴大破之。吐蕃寇河源軍,婁師德八戰八捷。帝為邊境寧靜,欲遍封五嶽。尚輦奉御楊德祖以為天道宜奉,五嶽宜封,帝嘉其請,作奉天宮於嵩陽。德祖乃隋太子勇之孫,酷好道,以爐鼎延生為務,官散俸薄,往往闕於粥,稍有百金,旋作炭藥之值。
忽有凡八兄者,攜一僕,詣談玄虛,論方術以為金丹之制,不足為勞,黃白變化,咳唾可致。德祖深加尊敬。而凡之剛躁喧雜,嗜酒食饕,殊不可耐。晝出夜還,不畏街禁;肥鮮醇酎,非時即須。德祖了諳其性,委曲預備,必副所求,由是淹留數月。
一日,令取鼎釜槍鍬等,陳於藥房,凡自擊碎之,壘鐵加炭,烈火以鍛焉,投散藥方寸匕於上,及扃其室,背燈壁隅,乃與德祖庭中步月,中夜謂曰:“我太極仙人淮南子也,得安度明代守是職,與八宮復位震宮,校理仙籍,因思度世,託名凡八,遊行南方。以子棲心至道,篤志不回,故來相教耳。明月良夜,能遠遊乎?”德祖諾,遂相與出門。
約行三十里,路頗平,憩一山頂,八兄曰:“此去長安千里矣,當甚勞乎?”德祖驚其且遠,亦以行倦為對。八兄長嘯,逡巡有白獸至,命乘之,其行迅疾,漸覺彌遠,因問長安裡數,曰:“八萬裡。”德祖悄然,忽念未別家小,白獸屹立不行。八兄笑曰:“果有塵俗之念,去世未得。”遽命送詣雲宮謁解空法師。
俄頃至,法師延坐,使青童以金丹飼之,德祖接視,俱毒鰲之物;又命飲以玉漿,聞之,臭不能飲。法師嘆息,令獸送還。至家,燈燭死然,猶未及曙。明晨視其所化,黃白燦然,雖資有餘,而八兄仙儀,杳不可睹。後忽見八兄之僕攜筐莒過其門,問凡君所止,雲在仙府,使我暫至人寰,若見奉御,令同來可也。
德祖即入朝辭帝,雲將棄家遠遊。帝素知其有得,因問以治身之道,對曰:“孔聖有云: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敕百官餞送,德祖隨仙僕徑去。
癸未,改元弘道。帝患拘攣,召太子入侍。帝召侍中裴炎受遺詔而崩。哲即位。甲申,為嗣聖元年,冊韋妃為後。太后廢帝為廬陵王,立豫王且為帝,改元文明。太后居帝旦於別殿,遷帝哲於房州,詔立武氏七廟。英公李敬業起兵揚州,以匡復為辭,移檄州縣。裴炎勸返政,太后怒,遣李孝逸討之,敬業敗逃,駱賓王等四逸。孝逸密取相似者二人斬首凱還。後知人心怨望,盛開告密之門,羅織無辜,中外畏之。
是冬,忽有山出於新豐,命改新豐為慶山縣。江陵人俞文俊上書,言太后以女處陽位,反剛易柔,地氣隔塞,而山變為災。太后怒,流之嶺外。去冬,壽陽刺史李景納萊陽縣何氏女為妾,名女婿,字麗卿,讀書辨利。景妻妒之,遂陰殺死,置其屍於廁中,魂繞不散。景如廁,忽聞啼哭聲常隱隱出現,且有刀兵呵喝狀,大著靈異,人為尸祝之,懸箕而降,能知禍福。太后聞之,敕為廁神。
丁亥夏,太后貶景夫婦於北地。戊子,太后潛謀革命,誣韓、魯諸王謀反,悉誅之。使狄仁傑巡撫江南。仁杰奏毀淫祠一千七百餘所,獨留禹王、秦伯、季札、伍員四祠。同平章事魏玄同素與裴炎善,時謂耐久朋。周興惡之,誣奏二人慾奉立嗣君,後令收之。炎弟森初為虢州司戶,有周賢者居深山,謂森曰:“公兄為相甚善,不出三年,當身戮族誅,可不懼乎?”森涕泣請救,賢者曰:“事猶未萌,尚可獲免。以吾言告兄,取黃金五十鎰來,吾於弘農山中為之作醮,禍可移矣。”森急還都謁兄,炎友愛,每弟遠來,則同臥談笑,彌旬不歸內寢。森夜中以周語告之,炎笑曰:“此術士取財之說也,何信之?”森泣曰:“誠非俗幻,發言無不切中,兄何惜少金,不令轉災為祥!”炎不聽,森惆悵辭歸。
至敬業舉兵時,炎諫太后不合,始懼,遣人齎金至虢,令森求醮。森遍尋不得,訪至江陵,得而告之,賢者與還弘農曰:“往年禍害未成,故可祈請,今災已構,不久滅門。且吾前月至洛,見裴令被戮,系首於左足下。但與君相知日久,不可令與同禍,可求百兩金為一醮請,或可脫也。”森即市金與之。入山設壇場,奉章請命法事畢,仍藏金于山塢,謂森曰:“君一房免矣,然速去官移家。”森即遷居襄陽。
月餘,炎下獄極刑,兄弟子侄皆從。而森染風疾在襄陽,有司奏請錄之,太后曰:“既染瘋,死在旦夕,不須問此一房。”炎斬之夕,有犬銜其首去,及明,守者求得之,因系其首於左足。後數日,賢者至森家曰:“將還洞庭,故來別耳。”俱出羅拜而送。
己丑子月,太后享永珍神宮,始用周正。庚寅正月,召葉法善於四明山,請於諸名嶽投奠龍璧。法善上言天師張光,世有道德,可通達嶽靈,太后命徵之。師光自襲教,居常蔬食,後能闢榖,壽一百四歲化去。其幼子梧亦闢榖,飛行往來,不知所終。十四代師慈正,智慧明敏,常以易道教人,從者雲集。每有餘資,即賑貧乏。棄妻修道,登聖井山,結庵獨處。歲遇三元日,則出傳經籙。累徵不起,乃傳教子高,深隱山穴。使者覆命,法善遂奉詔,投奠畢,回都陰護二帝。
太后新造十二字頒行,以日月在空為照,自名墨,改詔為制,除唐宗室屬籍,改國號周,賜皇帝姓武,封侄承嗣、三思等為王。從侄攸緒封平安王,不受,少有志行,恬淡寡欲,初封國公,仍賣卜長安市。見太后作為,屢進諷諫,不聽,知終釀禍,乃棄官隱嵩山之陽,伏遊巖壑,所賜服器,皆置不用。買田代僕耕種與民無異。
辛卯春仲,太后制策貢士於洛陽殿,時有一士子,實古聖王皇覃氏,臨凡於河中永樂縣世德呂家,向居東平,繼遷京川。曾祖延之,終浙東廉使;祖渭,終禮部侍郎;父讓,為太子右庶子,遷海州刺史。母王夫人,於貞觀丙午四月十四日巳時就褥林檎樹下,異香滿徑,天樂浮空,一白鴻似鶴,自天入懷而生,取名紹先。其狀鶴頂龜背,虎體龍腮,翠眉鳳眼,修頸露顴,左眉角有黑子如箸頭大,足紋隱如龜坼。在襁褓,四祖見之曰:“此兒骨相不凡,自是風塵表物,他時遇廬則居,見鍾則扣。”呂子怡怡自得。天資穎敏,週歲即能誦讀,知孝悌,親戚珍之。甫五歲,從外傳居,燈火三年,凡典墳百家無遺。年二十,父命婚劉校尉女,雖結縭而未之近也。既長,身高八尺二寸,淡黃笑臉,微寐三髭鬚,喜頂華陽巾,服白襴衫,系大皂絛,貌類張子房,又似太史公狀。三舉進士不第。
天授二年已四十六歲,父母命赴試,促之至再,與童寄兒束裝至長安,酒肆見一羽士,青巾白袍,修髯朗目,曳紫筇,懸大瓢,書三絕於壁:
坐臥常攜酒一壺,不教雙眼識皇都。
乾坤許大無名姓,疏散人中一丈夫。
得道神仙不易逢,幾時歸去願相從。
自言住處連滄海,別是蓬萊第一峰。
莫厭追歡笑語頻,尋思離亂可傷神。
閒來屈指從頭數,得到清平有幾人?
呂謁而問之,羽士曰:“鍾離其姓,雲房其字。”
呂生再拜延坐,雲房曰:“子可吟一絕。”遂書之於後:
生自儒家遇太平,懸纓重滯布衣輕。
誰能世上爭名利,臣事玉皇歸上清。
雲房暗喜,因同憩肆中。起與寄兒執飲,呂忽睏倦,枕案假寐,始以舉子赴京,進士及第,自州縣而擢朝署,由臺諫給舍翰苑,秘閣郎曹,從職清要,無不備歷,黜而復升。前後兩娶富貴家女,婚嫁早畢,孫甥振振,簪笏滿門。如此幾四十年,最後獨相十年,權勢薰炙。忽被重罪,籍沒家資,流嶺外,一身孑然,窮苦憔悴,立馬風雪中,方發浩嘆,恍然夢覺,雲房在旁炊爨,微吟曰:“黃粱猶未熟,一夢到華胥,”呂驚曰:“君知我夢耶?”雲房曰:“子適來升沉萬態,榮悴多端,五十年間一頃耳。得不足喜,喪何足憂?且有此大覺,而後可知人世亦大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