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惠州的羅浮山不是小地方,其“洞天藥市”開闢於宋代,一度是嶺南地區最大的藥市。

羅浮山藥市又與廣州芳村花市、廣西合浦珠市和東莞寮步香市一起被稱為嶺南四大集市。

鼎盛時期,羅浮山藥市綿延數里,嶺南乃至東南亞的藥商都雲集於此。

而中藥材大多非常昂貴,和絲綢一樣屬於高單價商品,販賣一船的利潤非常可觀。

李老闆的“廣昌隆”商號專做南洋藥材生意,而且能整船整船的運輸,已不算小商家。

其親族更是羅浮山一帶的藥材世家,在廣東官場也有影響力,一般情況下不會被清兵扣船。

即使偶爾被扣,也應該能透過上下打點把船要回來。

朱由榔指出這一點,向李老闆問道:“你們家族在廣東官場走的是哪條線,沒有問問是怎麼回事嗎?”

事已至此,李老闆也不敢再做絲毫隱瞞,一五一十地老實招供。

“我們羅浮山李家走的是右布政使楊名顯的路子,逢年過節孝敬從不短少。可這次他竟說朝廷下令禁海焚船,讓我們不要再問了。”

朱由榔越聽越感到奇怪,一時間竟有一頭霧水的感覺。

清廷推行禁海令已有數年,理論上全國沿海省份都要遵守,實際操作中,各省官員的施行力度差別很大。

廣東有著上千年的海貿傳統,海商賺到的豐厚利潤能向廣東官場源源不斷地輸送,間接影響官府的決策。

加上尚可喜、耿繼茂兩個藩王也要經營高麗方面的生意,因此廣東的禁海令一直實行得比較寬鬆。

廈門海之戰後,京師的高官一直叫囂加強海禁,說什麼“片板不下洋”,據說鬧得非常兇。

在這種背景下,廣東轉變態度,嚴格施行禁海焚船的政策並不奇怪。

可焚船隻需扣船即可,連水手和夥計都一起扣下就有點難以理解了。

右布政使不是小官,李家每年向他上供兩三萬兩銀子,多少也會“通融通融”。

如果只是單純的禁海焚船,船放不回來,起碼二三十個水手、夥計總是能放的。

除非……

除非清軍強行扣下這些船不是拿去燒燬,而是用來打仗。

否則無法解釋為何連船帶人一起扣,而且還要用到全族抄斬這樣的嚴厲政策來保密。

結合最近瓊州方面的進攻計劃,謎題的答案呼之欲出,扣船肯定是為了進攻安南做準備。

朱由榔認為這份情報非常有價值,或許是突破當前戰爭迷霧的關鍵。

想通之後,他對李老闆溫言安撫了一番,讓對方把嘴管嚴,然後召集方以智、陳上川等人再度商議對策。

“清軍這次突襲的規模可能比我們之前預計的還要大,敵艦數量可能達到兩、三百。”

“這……陛下如何得知。韃子的廣東水師只有兩百多艘船,而且大半是隻適合近海巡邏的小船。敢跨越外海來到安南的應該只有不到一百艘。”

陳上川掰手指算了算,又重複確認了一遍:“加上雷州新造的十艘新船,頂多能來八九十。”

“不要忘了,韃子能強徵商船。廣州、潮州一帶能跨海航行的商船最少有四五百,就算強徵三成,也有一百多。”

朱由榔將最新情報詳細說了一遍,又拿出志靈港的靠港記錄,其中二十多艘船被紅筆圈出。

陳上川和方以智拿起來細看,發現近三個月前往廣東方向的商船,竟然連一艘都沒有返回志靈。

他們都是有急智的人,馬上察覺這裡面有問題,而且問題相當嚴重。

因為海道針經難記,商船一般會固定跑幾條航線,甚至常年往返於兩個地方。

如果要跑新路線,東家往往要花大價錢聘請熟悉的師傅帶路,免得迷失方向或者意外觸礁。

所以前往廣東方向的商船一去不返,不可能全部都是臨時改變路線,更像被清軍強行扣留。

這麼大的新聞沒有流傳出來,那些船東們應該全被清軍以“滿門抄斬”威脅,只好三緘其口,自認倒黴。

朱由榔道:“朕已秘密派人找這些船的東家問個清楚,相信這個推斷八九不離十,不會有錯。”

方以智長嘆一聲道:“李棲鳳如此喪心病狂,看來是打算只做這一錘子買賣,不成功便成仁了。”

“沒錯,朕也是這麼想。”

朱由榔說完,臉上露出苦澀的笑容,不知要該喜還是該愁。

清軍這樣強硬的扣船行為雖然能短時間內得到大量戰船,後遺症卻非常巨大。

因為訊息遲早封鎖不住,一旦傳開,所有海商都會選擇把船開離廣東,甚至舉家逃離。

廣東的海貿會遭受毀滅性打擊,依附於此的陶瓷、絲織、製糖、製藥、造船等行業也會不同程度萎縮,甚至消亡。

“他們竟然瘋狂至此,廣東的民生都不要了嗎?”

陳上川瞪大了眼睛,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禁海令本來就是一把雙刃劍,傷敵八百自損一千。韃子既決定禁海,就不會顧及百姓民生。”

朱由榔說著,又想起後世歷史記載裡的慘況,唏噓不已。

歷史上,康熙初年清廷嚴格實施禁海令、遷界令,不但強行燒燬所有船隻,還強令沿海百姓搬遷,對經濟造成沉重打擊。

沿海幾十裡以內所有百姓斷絕生活來源,被迫自殺,或者賣兒賣女,或者凍餓而死。

屈大均曾在《廣東新語》裡記載,僅廣東一省,因為拒遷被殺的居民就有幾十萬,死在搬遷途中的大約也有幾十萬。

百姓搬遷後,官府在沿海劃定界線,不讓任何人靠近大海。

因為衣食無著,百姓只能偷偷越界去捕魚,因此觸犯禁令而被殺死的又有不知道多少萬人。

“李棲鳳好手段啊,反正禁海一定要實施,不如將船全部集中起來,和我們幹一場大的。”

至此,朱由榔終於徹底弄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

此戰如果清軍得勝,就可以重創明軍,一勞永逸地消除海上威脅。

萬一不幸戰敗,廣東軍民海船十去其九,省內再也不會有任何反對海禁的聲音,正好順勢推舟,嚴格實施。

“李棲鳳此賊不除,廣東百姓沒有好日子過;韃虜不除,全天下百姓都不得安生。此戰我們必須全殲來犯之敵,等明年我軍兵臨廣東,看他們怎麼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