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無際此人,根本沒有心。
時子墨如實想。
“師尊忘了嗎?我是人間正道啊。”
時子墨微微偏頭,眼神直直地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我、要、守、護、蒼、生。哈!”
說完,他眼神似是隨意地看了看下方的人,繼而又笑眯眯的看向沈無際,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他在嘲諷沈無際。
嘲諷他那日說的那句話,我要守護蒼生。
沈無際面色一變。
突然,時子墨猛地朝他逼近一步,沈無際神色猛地警惕起來,也跟著後退一步。
時子墨又進,沈無際又退,兩人一進一退,目光在空氣中碰撞,火花四濺。
沈無際已經退到屋簷邊了,眼看著無路可退,正想著對策,時子墨忽地腳尖一點,身形掠到沈無際面前。
沈無際心下一驚,忙往後退開一步,一腳踩了個空,頓時就要跌下幾十丈的高樓,卻見時子墨伸手一撈,正把他撈了個滿懷。
時子墨摟著他便往一處城門方向去,沈無際這下反應過來了,想掙脫,卻發現又被施了定身術,防不勝防。
他只得做罷,任由著時子墨摟著自已掠過一座座或高或矮的房屋頂。
沈無際時不時看見街上熙熙攘攘的百姓,毫不意外,他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有一絲若隱若現的黑色鬼氣,無論男女老少,都無一倖免。
沈無際猜不透時子墨是有意還是無意地讓他看見這些人,他只知道今日,恐怕是在劫難逃。
忽然,他看到了“西城門”三個字,目光一頓,那是他與掌門師兄約定會合的地方。
沈無際微微一怔,道:“十……你想幹什麼?”
時子墨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淡淡道:“不幹什麼。”
話語間,時子墨已經帶著他落在了城門外。兩人掠過大半個康禾城,竟然沒一個人發現。
沈無際也很慶幸沒人發現,若是一個不小心惹了時子墨不高興,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兩個人落地,時子墨抬手解了他的定身術。
西城門口的守衛硬是頭都沒偏一下,立在崗位上,一副認真守門的模樣。
沈無際心下一沉:怕是一整個康禾城的人都著了他的道了。
風吹了過來,一朵巨大的雲遮住了頭頂的日光,天光一暗。
沈無際看見齊無晟站在城門前,負手而立,從這裡看過去,齊無晟正好背對著兩人,似乎正在等他。
沈無際向前走了兩步,喃喃道:“掌門師兄。”
聞言,齊無晟轉身,忽地神色一凜,舉劍便向沈無際身後刺去,時子墨正環抱著胳膊笑意盈盈。
他這一下又快又穩,時子墨似是沒料到齊無晟會突然襲向他,堪堪避過那一劍。
齊無晟卻是一劍比一劍來得凌厲,只片刻便與時子墨周旋起來。
齊無晟低喝道:“你故意上我的身,圖謀不軌,引我與師弟來此處作甚?!”
時子墨不答他的話,一邊躲著周身凌亂的劍氣,一邊笑得更加溫柔。
兩人一攻,一避。
齊無晟招招致命,原本平整的地面頓時被劍氣砍出許多坑坑窪窪。
沈無際咬咬牙,也提著劍迎了上去。
時子墨斜眼看著突然多出來的一道劍鋒,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臉色陡然變得陰沉起來。
他微閤眼簾,似微風拂過一般,時子墨瞬閃到齊無晟身後,抬手就是一掌。
齊無晟馬上反應過來,迅速轉身,卻是剛好被這一掌打在胸口,猛地噴出一口血來。
“砰!”的一聲向後退去,撞在城牆上,直直的跪了下來,半跪在地上,又是一口惡血吐出來。
沈無際剎那間只覺一股熱血直衝腦門,驚了一跳,忙快步衝向齊無晟:“掌門師兄!”
還未靠近,只聽得耳畔一道凌風颳過,削落了沈無晟一縷黑色長髮,他不得不向旁側一閃。
下一刻,他喉嚨被猛地卡住,後背重重地撞上冷硬的石牆壁,脊椎到皮肉都撞得生疼,沈無晟腦袋裡嗡嗡震盪。
時子墨近在咫尺。
沈無際被他單手扼到牆上,後腦勺咚地一下撞暈了,視線半響才清明到一處來。
陽光重新流露出來,柔和明亮的光打在時子墨臉上,越發顯得他輪廓彷彿冰雕玉琢,俊美無比。
他靠的極近,垂眸看著沈無際毫無血色的嘴唇,輕聲慢語地道:“師尊為何要幫別人對付我,弟子實在是傷心得很吶。師尊不妨告訴我,弟子該怎麼辦,心裡才能稍微好受一點呢?”
時子墨嘴上說著傷心難過,可唇帶笑意眼帶殺意,怎麼看怎麼違和。
沈無際只覺得喉嚨彷彿被一隻鐵箍箍住,喉頭滾動艱難,咽一口氣都困難無比,更何況開口說話。
他全身靈力被禁錮著,一個法訣也捏不出來,昭世脫手,落在腳邊,發出噹啷一聲響。
時子墨的手還在緩緩收緊,沈無際開始窒息,眼前陣陣發黑。
突然,時子墨放開了他。
沈無際感到頸間驟然一鬆,腹部卻傳來一聲刀劍入肉的聲音。
他低頭,看見一把靈劍沒入腹部,鮮血從傷口處浸了出來,染紅了衣襟。
沈無際抬頭,正對上面色平和,瞳孔渙散的齊無晟。
齊無晟右手還握在修清劍柄上,眼中一閃而過痛苦的掙扎之色。
他並不是故意的,他明明是刺向……
齊無晟還沒反應過來,便被時子墨一揮袖掃飛出去,倒在地上痛苦呻吟了一聲,大口大口吐血,修清劍落在了一旁。
沈無際順著牆壁跌坐在地上,那張古井無波的臉上劃過一絲錯愣和不可置信。
他一手捂著腹部的傷口,血從他指間滲出,染紅了一大片他身上淡青色的長衫。
齊無晟躺在地上,朝沈無晟看過來,艱難道:“無際……我……”
他說不出話來,“噗”的一聲,又是一口鮮血吐出來。
沈無際沒看他,倒是時子墨走到他身旁,蹲在齊無晟臉邊,擋住他的視線。
時子墨嘴角盪開一抹笑,不解道:“怎麼?齊掌門想道歉啊,你不是早就想這麼幹了嗎?我好心好意地幫了你一個小忙,你還得感謝我的不是,嗯?”
齊無晟正慢慢吸收著周圍的靈氣,恢復著身上的傷。
聞言,從牙齒縫裡擠出一聲微小的怒喝:“胡說八道!”
他被時子墨幾招打敗,受傷倒在地上,這句話喝出來實在是沒有什麼殺傷力,好像站得稍微遠一點點,都聽不見他的聲音。
時子墨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齊無晟,笑得更深了,忽地又面露兇色,道:“胡說?齊無晟啊齊無晟,你自已心裡明白,我到底是不是胡說?”
他頓了頓,彷彿十分好心地給他剖析,接著道:“你嫉妒沈無際資質比你好,飛昇比你快,甚至修成了神,卻不好好待在天界,偏偏跑來下界,還回到青荒派來。弟子們都私下議論你,一直把你們兩個人放在一起比吧?你就覺得,這擺明了是在羞辱你青荒派掌……”
齊無晟神色有些慌亂,看了一眼沈無際,無力地辯解道:“你胡說!你是個什麼東西!我……我沒有!”
沈無際聽著,錯愣的臉轉向了齊無晟。
是……這樣嗎?
沈無際想不明白。
其實他並不是這樣認為的,畢竟掌門師兄對他可以說是真的很好。
沈無晟覺得時子墨一定是在亂說,可齊無晟方才驚慌失措的語氣,又讓他不得不重新正視自已敬重了幾千年的師兄。
沈無際質疑的目光直勾勾的看向了齊無晟的身影,眼神卻彷彿視若無物,要看穿他一般。
齊無晟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沈無際的目光,藉著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他掙扎著站了起來。
時子墨做出一副驚訝的樣子,挑了挑眉道:“沒有?齊掌門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沈無際飛昇成仙的時候,差點死在渡劫這一關上,那平白無故多出來的兩道天雷是哪兒來的?”
齊無晟怔在原地,面色變得蒼白,沒說話了。不知道是沒有力氣回擊了,還是時子墨說對了。
沈無際也是一怔,目光隨即沉了沉。
他當初飛昇成仙時,確確實實比別的人多捱了兩道天雷。
當時,劈完正常的八十一道雷劫之後,他正準備褪去滿身護防,等待接引之光降臨,被突如其來的第八十二道天雷劈了個措手不及,頓時令沈無際傷上加傷。
天邊沒有散出霞光,沈無際便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可這雷來得迅猛急速,叫人一時間難以反應過來。
他拼著最後一口氣,堪堪捱過了最後兩道天雷,這才順利完成飛昇。
飛昇後雖然身體機能各方面都要強悍上不少,可這傷也是差點要了他的命,養了好久才好利索的,沈無際印象不淺。
後來查了一下,卻沒查出什麼。
沈無際也只道是因為他修煉得快些,天道覺得不妥,才多劈了兩道雷考驗他。
時子墨森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齊掌門心裡該明白得很啊。”
齊無晟此下已經心神大亂,驚慌失措,顫抖著唇問道:“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時子墨衝他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喜怒難辨:“掌門也不記得我了嗎?”
話音剛落,時子墨便化回了本相,也是個俊美無比的少年,眉眼間甚至與沈無際有著三分相似。
時子墨與沈無際畢竟是一千年的師徒,時子墨又是最喜歡跟著沈無際後面轉,每每與沈無際商量事情,總能順帶見到這張臉,齊無晟想不記起來都難。
“原來是你這個小畜生!”
“原來是你!”
齊無晟見他化成了另一副樣貌,雙眼猝然睜大,突然又哈哈哈大笑了幾聲,像個瘋子一樣跑了起來。
他的道袍上沾滿了鮮血和塵土,髒亂不堪。
頭髮也散了,垂落下來,凌亂地遮住了臉,口中瘋狂地喃喃道:“胡說!…我沒有!……怪不得,怪不得!……我沒有!我是青荒派掌門,我不可能是那種人,你…胡說哈哈哈……啊!!”
他突然又尖叫著,往西邊的密林裡跑去,片刻便不見了身影。
雜亂的腳步聲也越來越遠,也不知他跑到哪裡去了。
沈無際不想知道,他只聽見腦袋裡有一根什麼崩斷了的聲音,直震得他耳鳴目眩,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了。
他眸光轉動,抬頭看著時子墨那張像掛上了一張詭異面具,此刻仍舊笑盈盈的臉,顫著眼睫道:“……你什麼意思?”
時子墨偏偏頭,反問道:“師尊覺得呢?”
沈無際沉默不語。
他並不知道時子墨掌握著齊無晟什麼把柄,能生生將齊無晟逼得破口大罵,儀態盡失。
又為什麼要在自已面前來做這些事。
沈無際只覺得累。
心臟也有些酸澀。
但他不懂。
沈無際從來不知感情是何物,他從小就感知不了旁人的情緒,長大了更是隔三差五就將自已關起來修煉,他是最無情的一塊石頭。
再次見到死而復生的徒弟。
沈無際卻清楚地感覺到了一絲……心痛。
時子墨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沈無際抿唇,雙目空洞地盯著眼前的地面,臉色蒼白,他強忍著別過臉,不去看面前癲狂大笑的人。
時子墨笑得眼裡泛出了點點淚花,隨即又惡狠狠地道:“怎麼啦?兩個好師兄弟翻個臉而已,這就接受不了啦!當初師尊怎麼對我的,師尊忘了嗎?”
初春的日光暖洋洋的,可沈無際此刻卻只感受到刺骨的寒冷,死一般的寒冷。
他鬆開緊壓住傷口的手,任憑傷口慢慢滲出鮮血來,臉色也越來越蒼白,卻仍不說話。
時子墨見他這副樣子,只覺得一股無名火燒了起來。
沈無際面前,時子墨一邊走來走去,一邊用一種既狂怒又狂喜的可怕語氣,衝他喝道:“拯救蒼生!用我來拯救蒼生?真的是要笑死我了,沈無際你怎麼不先救我!這些人是蒼生!難道我就不是蒼生?!”
“你怎麼能那樣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