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門窗緊閉,窗外似乎還捲起了嗚咽的風聲。
屋子裡,卻靜的落針可聞。
“您可能從不知道,我出身尊貴,可除卻這一點,我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那些旁人覬覦的豔羨的,地位,富貴,尊榮,那些冷冰冰的東西,您寄希望給我,宗族強賽給我的東西,我半點都不奢望,也不留戀。”
“兒子自幼缺失的,也最奢望和貪戀的,是自母親這裡弄丟的東西。”
尹老夫人眼瞼顫抖,瞳孔漸漸緊縮,難以置信自己聽到了些什麼。
尹延君緩緩垂下眼睫,語氣輕慢。
“當年,我躲在深山黑夜裡強忍著懼怕不敢哭出聲,怕驚動府裡派來尋找的人,也怕驚動山裡野獸跑出來吃了我,我從馬背上摔下來又不肯喝藥甚至反覆撕裂傷口,大冬夜裡趴在雪地上為了將自己折騰病好騙父親回府,諸如此類等等配合母親哄父親回來的事,我做的無怨無悔。”
“我什麼都聽母親的,只想讓您逞心如意,讓您高興,可我每次聽了母親的話將父親騙回來,最後母親又將父親罵走,鞭子一次次抽在我身上,母親又打又罵,罵我沒用是廢物不如死了算了,那時我是會恨的。”
“次數多了,我太恨了,我恨你糊塗,恨你不愛惜我,恨你不配做人妻子,也不配做人母親。”
“二姨娘對三弟四弟的疼愛,我竭盡所能,在母親這裡也得不到,我幼年時,竟會時常羨慕母親口中卑賤的庶子,甚至心生過念頭,怨自己命不好,為何不是二姨娘的孩子。”
他輕描淡寫說著一刀刀扎人心肺的話,臉上依然沒什麼表情,但尹老夫人卻已經渾身發抖了。
她又驚又怒,又悔又怕,她不知道長子究竟是在訴苦委屈,還是想要殺她解恨。
“叔父以為帶我逃離了苦海,我也以為自己重獲了新生,去到江南府,那些老夫子一遍遍拿聖賢書洗灌我,教我孝悌道德,教我為人處世,教我何為君子所為所不為,我知道我可以恨,但我不能說,也不能不孝。”
“那幾年,叔父曾帶我踏遍許多地方,閱遍了人世千帆,明白了許多人性善惡和悲歡離合。”
“”我告訴自己只是不幸罷了,不幸我的母親,她不愛自己的骨肉,不是沒有人同我一樣。”
“道理我都明白了,可我缺失的東西,依然讓我這些年來耿耿於懷,想盡辦法也沒法填補。”
“然後我遇到了七歲的陶邀,無父無母的孩子我見得太多了,我所見過缺失了父親或母親的任何一個孩子,沒有成長經歷不悲慘心靈不黑暗的,他們身上總蒙著層看不見的陰影,從沒有一個人像陶邀那麼明媚,她快樂的肆意張揚無所畏懼。”
“我想,她從小就沒有母親,陶萬金也不可能時常陪伴她,可她為什麼像是不缺愛意灌注,成長成了我最豔羨的樣子,灼目而耀眼。”
“她讓我眼前一亮,我太好奇是什麼讓她如此與眾不同。”
“或許就是這份好奇,十年後,我依然被她吸引,我見過她低下頭顱受人折辱的樣子,可即便她對人卑躬屈膝,眼裡的灼傲依然不減。”
尹延君說了太多,說的有些口乾。
他停下來,像是在回想些什麼,約莫片刻後,他微微偏頭看向怔愣安靜的尹老夫人。
“母親你不知道,邀邀的內心太富足了,她什麼都不缺,我總能在她身上尋覓到一些東西,來填補困擾了我許多年的那份缺失。”
“尤其在我擁有她以後,又擁有了熠兒和婉婉,我也變得很富足,我再也不缺什麼了。”
“我真正開始從她對孩子的愛惜裡,一點點體諒母親的難處,釋懷當然得很多不幸,尤其看到母親你很疼愛熠兒和婉婉時,那些事都煙消雲散,我再也不會耿耿於懷,時常都不再想起。”
“我以身作則,絕對不想讓熠兒和婉婉,自幼缺失任何東西。”
“可我這塊心頭肉,好不容易才填補完好,母親你,就總是要去戳她。”
尹老夫人紅著眼眶,渾身發抖,急促的喘息了幾聲,艱澀開口。
“我知曉...那些年我對不起你...”
她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一顆顆砸落,說出了壓抑在心頭許多年難以言出口的話。
“我是想彌補你,想彌補虧欠,可你永遠那麼疏遠著我,已經不需要我這個母親,君兒,我除卻替你剷除那些外室和私生子,除卻替你鞏固宗主之位,我想不出還能替你做什麼,才能讓你不再恨我...”
尹延君根根分明的睫毛下斂,緩緩闔上眼。
“殺人,絕對算不上是彌補,母親,我想要的一直很清晰,很簡單,您今後,能不能做好?”
尹老夫人像是被他拔掉了渾身的刺,泣不成聲淚眼模糊地看著他,哽咽低問。
“你是說,陶邀?”
長子先前那字字句句,都是在著重強調,他對陶邀的愛惜深入骨髓。
要說過去她對兒子待那個女人的喜歡,還存著多半的不以為然,甚至始終覺得過不了多少年,那女人年老色衰,長子一定會移情別戀。
尹老夫人沒見過深情專一的男人,她從不覺得有男人會一輩子只愛一個女人。
在這樣的大宗世族裡,女人,只不過是延嗣的工具,是男人一時用來妝點的臉面。
最是紅顏留不住,奈何歲月敗美人。
尹老夫人從不信‘情’,尤其是被尹老宗主深深辜負過。
但今日長子這番拋心置腹的話,令她明白,他只差說‘陶邀是他的命’。
尹延君緋薄唇角牽了牽,一字一句語聲溫柔。
“原本兒子已經釋懷了,可您先前拿捏熠兒和婉婉來跟邀邀生事,兒子真的很失望,很傷心。她們母子三人可都是我的命啊,以後永遠別再做這種事了,知道嗎?”
尹老夫人眼底情緒有些破碎,唇瓣顫了顫,“好,好...”
尹延君如浸冰珀的瞳眸也有些微溶解,他替老夫人掩了掩被角,溫聲和氣地彷彿先前那個森言冷絕的人,不是他。
“邀邀是個懂事的,她從來捨不得讓我為難,知道我心底裡始終敬著母親,她也不會跟母親計較那些往事的。”
“母親喜歡孩子,我原本就是想等熠兒和婉婉大一些,三四歲上要念書時會更好帶,若是邀邀再有了身孕,顧不及姐弟倆,便讓他們多去萱室走動,拖祖母多照看,誰知道母親會那麼心急,打亂了我的安排。”
尹老夫人想解釋,“我不是...”
尹延君沒想聽,“如今五弟媳有了身孕,母親原本就偏心她,又是在跟邀邀生隔閡的時候,您這碗水怕是就更端不平了。”
“不過不要緊,邀邀也有身孕了,母親,她是長嫂,又有兩個那麼小的孩子要照看,還要管府裡的事,可比五弟媳辛苦太多了。”
“您多疼疼她,別讓兒子心裡難受,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