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硯猩紅眸底的暗色越見幽沉,他微微點頭,垂下眼笑了笑。

“也好。”

“也好?”

“我說過,我欠你的,這輩子我虧欠許多人,唯獨令我心生愧疚的,也就只有你。”

他掀起眼簾,重新與陶邀對視,滿布血絲的眼眸竟隱隱蒙了一層霧氣。

“如你所說,大勢已去,我註定是一死,死之前若是能了結你我之間的恩怨與虧欠,也算是了了我一樁心事。”

陶邀清淺一笑,感慨搖頭。

“孟硯啊孟硯,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虛偽?”

都到了這一步,他還秉持著自己所謂的風骨和體面。

明明是最無情無義的人。

可笑死了。

在今日之前,陶邀不止一次設想過,倘若孟硯落在她手裡,她會如何報復他才能解恨?

她想過千百種凌辱他,折磨他的法子。

可真到了這一刻,她瞧著狼狽岣嶁宛若螻蟻般任她欺凌報復的孟硯。

突然間,就不覺得有多恨了。

興許是恨意發洩過了。

也興許是,再也瞧不上他了。

她淺笑輕嘆一聲,握著劍柄,緩緩站起身來。

“我曾想過要親自手刃了你,親眼看著你死,我才能真正安心,可我如今,突然不這麼想了。”

她不經意間抬眼,竟看到一抹白衣勝雪地身影自內院廊門處踱進來,手裡罕見的拎了一把劍。

聶八子到了。

兩人隔著不大的庭院對視,陶邀殷紅菱唇牽出淺薄弧度,收回視線,她將手中劍柄往前遞了遞,語聲柔若晚間夏風般清暖。

“你雖然被灌了軟骨散,武力盡失,但握劍的力氣,還是有的吧?”

孟硯看著她就這麼毫不設防的將劍遞給自己,陰翳的瞳眸微不可見地縮了縮,緩緩掀起眼睫,看向陶邀,深沉幽暗的眸中蘊著絲絲訝異與困惑。

陶邀唇邊笑意柔和,“我從未殺過人,你絕不配成為死在我手裡的第一人,拿著。”

孟硯下顎線緊繃,眸光跳了跳,試探著緩緩抬起手。

遠處的尹延昳見狀瞪大眼,身形一動就要上前,卻被尹延君抬手攔住。

“大哥!她瘋了!孟硯要挾持她怎麼辦?!”

尹延君面無波瀾沒有開口,遠遠看著內院廊門下面色驚變的白衣少年,看他拎著劍自迴廊間一躍而下,健步如飛地直奔陶邀和孟硯而去。

他負在身後的手微握成拳,周身氣息濛霧結霜。

陶邀沒看漸行漸近的聶離風,而是垂下眼睫盯著孟硯,神情麻木冷清。

“你落到這般境地,全是咎由自取,反正也活不成了,真的想要維繫最後的體面,自刎謝罪,也不算辱沒你。”

自刎?

孟硯指尖即將觸及劍柄,陶邀的手突的一鬆。

劍‘呯啷’一聲跌落在地上。

孟硯懸在半空的手僵了僵,陰翳的臉色同樣僵白,一時撿也不是,不撿也不是。

他喉結輕滾,聲線沙啞艱澀,“你...你不想親手殺我?”

陶邀搖搖頭,腳步緩緩向後挪動。

“方才那些,便是我回敬你了。”

“你我過往恩怨便算了結了,殺了你,等同於解脫你,你不配髒我的手,我也不會原諒你。”

孟硯若真的死在她手上,無論是解恨還是痛快,這抹帶著血腥的記憶,都會讓她將這個人記一輩子。

她還有那麼久的餘生要過,何必要記著他?

毫不留戀的轉身,陶邀視線落在不遠處的尹延君身上,突然便釋懷了。

釋懷的一瞬間,她彷彿頓悟了什麼。

當一個人還能牽動你情緒的時候,說明你還沒放下,他在你這兒還佔據著一些位置。

可等你真正能做到無波無瀾地時候,才是徹底不在意了。

今日的孟硯,在她這裡,什麼都不值得了。

見她轉身走回來,尹延君通身滿溢的寒戾悄無聲息地收斂。

漸行漸近的聶離風,只看到陶邀轉身離開,而她背後那人卻突然撿起手邊的劍。

尹延昳眼底飛快掠過一絲暗芒,急聲厲呵:

“聶宗子!!”

這一聲又急躁又不安,彷彿是發出一種求救與提醒。

聶離風心頭一縮,眼瞼微瞠,腦中未及生出一絲片刻的猶豫,手中軟劍便已經蓄力一挑,直衝那人脖頸一劍劃過。

血跡‘噗嗤’一聲噴射在地面上。

孟硯握著劍柄的手僵住,單膝跪直的身形也猛地僵直,眼底猩紅陰翳的幽暗瞬間定格,頸側血液如泉湧,他直直盯著那抹遠去的娉婷倩影,喉結滾了滾,視線漸漸失焦,一頭栽倒在地。

身後‘呯啷’一聲劍身落地,隨後是重物砸下的聲響,令陶邀步伐微微一頓。

聶離風冷瞥一眼地上的屍身,溫潤俊朗的眉目佈滿寒霜,身形未停大步追上陶邀,一把扣住她臂彎將人扯過身。

“你這麼大意,你不知道他是刺客?!”

陶邀眼梢微挑的清媚桃花眸斜睨他一眼,抽手避開他桎梏,話語冷淡。

“不是已經死了麼?”

聶離風滿眼怒火,鼻孔微張,沒好氣的嘶聲訓斥:

“他方才提劍要刺你!我再晚一步你就沒命了!”

“哦?我請你救我了嗎?多管閒事。”

陶邀眼尾輕瞥他,淡淡轉身繼續前行。

這副無關緊要的態度,氣的聶離風鼻子都要歪了,咬牙切齒地低吼一聲。

“陶邀!!”

陶邀眉心蹙了蹙,下意識加快腳步。

尹延君褐瞳中潤澤微動,提步上前,將靠近的陶邀攬到身後,眉目溫和噙笑對上聶離風。

“是邀邀一時大意,多虧了聶宗子,多謝。”

聶離風惱怒的視線落在他面上,不由唇線微抿,手中軟劍豁地收回腰間,震了震廣袖,撇開臉冷哼一聲。

尹延昳見狀,掃了眼自家大哥臉色,連忙哈哈一笑,快步上前對著聶離風拱手一拜。

“是啊是啊,女人啊,就是不夠謹慎!”

“多虧了聶宗子來得及時,方才我們實是離得遠,要不是聶宗子,陶娘子說不準真就大意受傷了,這可真是有驚無險,有驚無險!”

他後怕的撫了撫胸口,裝模作樣地訓斥陶邀:

“陶娘子你也是的!怎麼如此不謹慎?方才那麼驚險,真是嚇死我們了...”

陶邀側身立在尹延君身後,聞言唇角無聲扯了扯,眸色涼淡。

孟硯已經服了軟骨散,就算不甘自刎而要偷襲,也註定得不了手。

這院子這麼多人,又不是擺設,哪裡用得到聶八子親自動手?

她方才要跟孟硯拉開距離,正是怕聶八子誤會出手。

可尹延昳突然故意激他一聲,誤導他,逼他出手殺了孟硯,還是存著要將他牽扯進來的心思,簡直令人嗤之以鼻。

主動出手殺人,和被激利用出手殺人,那意義可大不一樣。

她眼簾輕翻,側了側臉,聲線淡悠悠道:

“這是瓊華苑,那是階下囚,我需要他多此一舉救我麼?”

尹延昳噎了噎,不可置信地瞪著眼衝她使眼色。

聶離風同樣的瞪著眼,滿眼冒火,他側身上前兩步,抬手直指陶邀背影。

“你將這話再說一遍!”

陶邀側過身,斜睨著他輕挑眉梢,態度輕狂不屑。

“我,不,需,要!”

聶離風氣結咬牙,“你...!”

“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