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營帳,齊麟已經安排人擺好了晚膳。

也不知他從何處弄來的野菜野味,竟也挺豐盛的。

用過膳,尹延君交代了齊麟帶人,結伴去周圍遊獵。

他支走了旁人,便領著陶邀,在篝火前坐下,開始與她講述清麗府的一些事。

是從他的父親,尹老宗主開始的。

“我父親,秉性溫和,為人和善,在世時,但凡五湖四海內大宗小宗的邀帖,他都會接,時常前往各地各府為人問診醫病,每年還要有段時日在外雲遊義診,是眾家皆知的大慈大善之人。”

“唯一的缺點,便是溫柔過盛,來者不拒。”

“他在外走動時,不免施恩於人,招引許多女子傾心,故此落下不少風流債,養下不知多少的外宅娘子和私生子。”

“我那母親,最是獨斷專橫脾氣剛烈,自然難以忍受父親那些風流債,於是他們夫妻間的關係漸漸結冰。”

“父親也知曉自己是愧對妻子,所以事關體面上,對母親多有謙讓,大事小事都是由她做主。”

“她不點頭,任何女人和私生子,都絕無可能踏入清麗府一步。”

“直到父親病故前,府裡還是隻有一妻一妾。”

陶邀問,“一妾?”

“父親的二姨娘。”

“她生養了二妹妹,三弟四弟,是個知書達禮性情軟懦的。”

“她與我母親不同,事事以父親為先,不計較父親那些風流債。但凡父親在府中,她始終是與父親琴瑟和鳴,府中人稱讚二姨娘最是善解人意寬厚雅量。”

“兩廂對比,更是令母親氣怒不甘,心生怨妒。”

他說著,將手中樹枝丟進篝火中,語聲沉鬱了幾分。

“年幼時,母親一邊與父親相看兩厭,一邊又要拿我做藉口引父親來,我便成為了她屢次攻心計的靶子。”

“可父親每次來了,兩人依然是無法和睦相處,三五句話便要摔打爭執,爭吵不休。”

“久而久之,父親也就漸漸不來了。”

“母親便開始變本加厲,將我丟在山上,還要我配合她,這都是些小過錯了。”

“十歲那年,她甚至親手將我推下馬,我摔斷了腿,夜裡疼的渾身發汗不能入眠,她還要我答應她,只能讓父親親手為我醫治,這樣,父親就能留在‘萱室’多陪我。”

“為了讓父親能在‘萱室’多留些日,我的腿,就必須更晚恢復,熬來的湯藥又倒掉,實在疼的忍不下,她便點安神香來,輔助我入眠。”

那幾年裡,‘安神香’便成了刺痛他心神的錐子。

以至於他至今,依然對那味道厭惡至極。

陶邀偎在他身邊越聽越心酸,她搭在尹延君臂彎的手上移,在他心口處輕揉安撫。

“宗主...”

她覺得此時的尹延君,看似平淡的表面下,內心的酸楚不適一定比她要多。

她一個外人聽來這些經歷,都會心生不忍。

但也無法與他感同身受。

作為親生母親,尹老夫人是有多麼魔怔,才能這麼對待自己的親骨肉。

得到來自小姑娘的安慰,尹延君竟還笑了一聲。

他握住搭在胸膛上那隻小手,緊緊包在掌心。

“沒什麼,她就是那樣一個人,她只在意父親,只想要與他一生一世一雙人,這件事對她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但是她也清楚,一生一世一雙人,父親做不到的。”

“怪只怪,我那父親什麼都好,偏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他那人,其實對身邊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樣的,對我母親,還多些對著別人沒有的敬愛。”

“這大概,就是所謂‘金無赤金,人無完人’。”

“母親呢,雖然對父親愛恨交織,對我也犯下許多無法彌補的過錯,還屢次拿二姨娘撒火,對三位庶子庶女,從來雞蛋裡頭挑骨頭,百般看不順眼,對那些外宅女和私生子也是從不心軟。”

“即便她有諸多不是,萬般不對,但她治家嚴謹有方,教導我與阿昳也是十分嚴苛用心的,清麗府從上到下,人人敬畏她,信服她。”

陶邀聽到這裡,心頭隱懷幾分不以為然。

脾性如此火爆,手段如此厲害的當家主母,誰敢不敬畏?

她與尹老夫人還素昧謀面,便已經對她心生敬而遠之的念頭了。

“二姑娘嫁了人,三公子和四公子不回府,二姨娘可是已經不在了?”

“嗯。”

尹延君無聲淺嘆。

“父親病逝後不久,二姨娘也身體每況愈下。”

“二妹妹就是在那時匆匆出嫁的,再之後二姨娘故去,三弟四弟也相繼離府,說是雲遊義診,這些年再也未曾回府過。”

“那五公子呢?”

“阿昳?”

尹延君溫笑牽唇,“你也看得出來,他脾氣秉性與我正相反,他最是老來子,也是母親與父親之間夫妻關係緩和那段時日生下的,母親疼他如眼珠子,是唯一能在府裡為所欲為,橫行無忌的那個。”

看他笑,陶邀也不由唇角淺彎。

“不止老夫人疼他,宗主也很疼他。”

尹延君眼睫低斂,眉目間噙著溫淺笑意,垂目與她對視。

“長兄如父,我大他十歲,怎能不疼他。”

“提到這裡,我不得不替他解釋一二,上次在瓊華苑的事,的確是他莽撞了,他那時還不清楚你在我這裡的分量,如今我都與他講明,日後他再也不敢那麼對你。”

陶邀抿唇忍笑,“是嗎?”

怕她不信。

尹延君挑眉滿眼篤定,“嗯,再有下次,我拎他到你面前來謝罪。”

陶邀忍俊不禁,“謝罪就免了,我只好奇,宗主如何與他講明的?說我是你要娶的人嗎?五公子信了?”

尹延君聽著她這般玩笑的語氣,再看她忍俊不禁的樣子,眉眼間的疏鬆輕快漸漸收斂。

他搖搖頭,握緊陶邀的手,溫聲嘆息。

“這又有何不可信的?也唯有你,總信不過我罷了。”

陶邀面上笑意一僵,緩緩側目,視線落到他面上。

火光跳躍,男人溫雅矜俊的眉眼流露出些許無奈。

一副性子軟和,很好欺負的樣子。

她的心,突然就軟了。

經過了這番亙長剖白的談話,心底裡的圍牆,似乎對尹延君悄然開啟了一扇門。

陶邀傾首倚在他肩上,柔聲細語地哄他。

“宗主待我上心,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妾身又豈是鐵石心腸呢?”

“我求的不過是宗主能待我始終如一,只要如此,你說什麼,我都會信的。”

尹延君心底的無奈被她三言兩語便撫平。

他溫笑垂眼,抬手撫了撫小姑娘白嫩的面頰。

“好,我的心思不會變,你也要一直像如今這樣,於我來說,便也足以了。”

誰都不負誰。

夫妻之間,不也正是隻求如此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