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社君嫁女

紅月當空。

一路沿著似水河追蹤三轎鬼的痕跡, 到了半夜,寧予道人忽然抬頭,發現不知何時, 原本皎白的月亮蒙了層血色。

慘紅的月光灑在幽黑的夜,彷彿凝固在陰影下的血漿。

應智行環顧四周:“師父, 有些不對, 煞氣好重。”

寧予道人忽然“噓”了一聲, 應智行立刻閉嘴, 就在這時,兩人發現有亮光倒映在似水河中,遠遠的像是一點點紅色螢火, 串成一排,向光源來處看去, 赫然見山林中一條剛剛還不存在的道路出現, 一行隊伍遠遠地從山上而下,點著在夜風中搖曳的紅燈籠, 像一條巨大紅色莽蛇,張開蛇口,蜿蜒地下山來。

這……

應智行瞪大了雙眼。

“嘀——”刺耳的嗩吶聲劃破夜的寂靜,一聲聲隨著那搖曳的紅光步步而來, 晃晃悠悠入耳,飄飄忽忽入神, 聲音初一聽是喜慶,再一聽卻彷彿在招魂一般,吹拉間讓人神魂震盪, 越發把這黑夜趁得陰森了三分。

那長長的隊伍, 仔細一看, 竟似是一個送嫁隊,只是古怪的送嫁隊中,竟抬了上百頂深紅大轎緩緩而來,彷彿一次要送上百個新娘出嫁一般。

半夜有人娶親?

李曇歪頭,配合地壓低聲音交頭接耳:“鐵頭你看到什麼了嗎?”

嘀——

本就心中犯嘀咕的老陳,這下更是被李麗葵叫得渾身一激靈,心生退意道:“這,這路不太能走了,不然我們還是調頭回去吧,離村還沒有多遠。”

“啊。”李麗葵的肚子忽然又痛起來,不禁痛撥出聲,抓著元辰的手用力的都有些泛白,“肚子好痛。”

一瞬間,這人間的大道看著也顯得不真實起來,林間和大路上似乎都出現了影影綽綽的人影,鬼魅莫測,如入陰曹。

元溪立刻集中精神,望向窗外那片黑暗。

寧予道人:“碰到不乾淨的東西了,不是衝著我們來的,正心靜氣,我們先看看情況。”

黑暗中隱約傳來失真的嗩吶聲,伴隨著黑暗中搖曳的紅光,和這輛黑夜中的轎車漸漸擦肩而過。

李曇探頭問:“鐵頭,外面好像還沒什麼動靜?”

可是下一刻,應智行忽然心中一跳,就發現那柏油馬路上的送嫁隊伍,好像正衝著他們這個方向過來一般,連忙提醒師父他們注意。

車燈根本照不亮前方的道路,離燈三米之外,道路彷彿攔腰切斷,往前一步就是深淵。

元溪聞言一拍腦門,頓時反應過來,是啊,他還可以試試用天眼看一看情況。

元溪嘶地一聲,抱著鹽罐子趕忙關門跑回去,砰砰砰地趁著最後幾分鐘把所有門窗關上,又東奔西跑地去關燈。

應智行回頭的時候,就見師父寧予拍完小師弟手還朝著自己伸來,忙表示自己沒有問題。

“開燈都看不見路,關燈更看不見了啊。”

這一關燈,除開最開始眼睛的不適應後,而後片刻功夫,老陳發現這道路竟顯得比開燈時更清晰了,天上的月亮彷彿一下子出來了,細細的月牙亮度卻不低,將道路和路邊的花草樹木都一一清晰標出,甚至,遠處的路面上,隱隱還泛起一道道紅光。

每個喜轎前都掛著一盞紅燈籠,照亮轎簾前三尺光處,喜轎像是被看不見的人抬著,吱呀呀一晃一晃地往前蕩悠著,轎簾隨之搖晃,元溪時不時就能瞥見轎簾後露出的一雙雙紅色繡花鞋。

寧予道人和一位道兄立刻空手結印,很快一道淡淡波紋在周圍盪開,彷彿將他們的氣息和周圍的空間隔絕了開來。

高蹺鬼們面具上摳出的人臉,都是一張張喜慶又可怕的笑臉。

“啪。”

柏油馬路上,司機老陳載著李麗葵兩人離開了似水村,一路往上城的方向而去,夜間犯困正絮絮叨叨地和元辰李麗葵夫妻倆說著話提神呢,忽然老陳咦了一聲,“這路怎麼看不清了。”

高蹺鬼身後緊跟著就是上百頂深紅色喜轎,一個接著一個排成長長一列,在道路上蜿蜒前行。

“沒事,關燈。”

老陳開啟了遠光燈,道路也照樣幽暗,那種幽暗,彷彿身處在茫茫無一物的大海上,邪了門了。

元溪拉著李曇頂風噔噔跑回家,趕緊和李曇一起去廚房拿鹽,剛撒了大門口和兩扇窗戶,元溪就聽到李曇叫,“鐵頭,快12點了。”

“不能回頭。這不是來找我們的,你把車燈關了,繼續往前開。”元辰安撫李麗葵的同時,對老陳說道。

·

夜裡起風了,陰嗖嗖嗚呼呼地四處颳著,錯耳間就好像能從風中聽到黃泉彼岸傳來的哭聲。

李麗葵疼痛減輕之際抬眸看了元辰一眼,忽然就覺得眼前的人好像非常陌生,這還是她那個遇事比她還容易慌亂的丈夫嗎?

這時元辰回過頭來,衝狐疑的李麗葵安撫一笑,似乎又變回了之前那個人。

走在大路上,車越開前路越暗,到老陳注意時,微弱燈光之外儼然變成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應智行正聽得認真,卻聽啪地一聲響,原來是他們一行的一位師弟差點被那送嫁隊的嗩吶聲勾了魂去,被他師父一巴掌拍向天靈蓋,把魂兒給震了回去。

黑暗像是被攪拌的混沌,沒一會兒就在元溪的眼中暈開,遠遠的,元溪似乎看到黑暗深處搖晃著機率紅光,喜慶的嗩吶聲在夜的陰影裡不斷清晰。

元辰突然捂住了李麗葵的耳朵。

轎車黑燈瞎火地走在大馬路上,在關掉車燈後,車子反而和周圍的幽暗就分割開來,彷彿那些衝著光源而去的無邊際的黑影,就失去了目標,撲向了別的地方。

屋裡的最後一盞燈終於在12點前關上,噹噹噹地晚點報時聲響起,助理小王已經被兩人趕回房去睡覺了,元溪趕忙拉著李曇蹲在他們房間的窗戶下,探頭探腦地往外看去。

很快,熟悉的高蹺鬼映入元溪的眼中,正是元溪當初在廟前街看到過的那些,它們穿著戲服,帶著面具,踩在高蹺上往前走,一個個看起來都得有四五米高,或者舉牌在前頭開路,或者用長長的水袖拿著銅鑼噹噹敲響。

司機老陳心中慌得一匹,雖然不能理解,但是被元辰聲音中的鎮定所引,慌忙中還是把車燈給關上了。

寧予道人尤其提醒了幾個修為較低的弟子,別多去注視,小心被那送嫁隊勾得掉了魂魄。

隨著送親的隊伍已經漸漸從山上下來,輕飄飄如同被風推著走到了這人間的柏油馬路大道上。

元溪立刻“噓”了一聲,示意小夥伴壓低聲音,然後做賊似的小聲道,“我感覺已經有動靜了,似乎有什麼正朝我們這來,我們要小小聲,別被發現了。”

這陣勢,誰家有這麼多新娘一次出嫁的?

真是奇怪,老陳心中嘀咕,不敢拖延,趕忙發動車子繼續往前進。

大量的黑氣盤旋在這送嫁隊伍上方,彷彿還有遠遠不斷的黑氣在從四面拉扯出來,匯聚到這裡,天空中的雲圖和周圍的黑暗,似乎混沌成了一個巨大的灰黑太極圖。

元溪看到它們的時候,這送嫁隊伍剛從山路上走下,來到大馬路上,長長一排,將似水河附近的一條大道完全佔據。

李曇仔細觀察著元溪,似乎從元溪眼底的倒影中,看到了一片黑暗中混著幾點紅光,好奇地戳戳入神的元溪,“鐵頭,你看到什麼了?”

元溪回了下神,正想要和李曇直播下自己看到的情景,忽然他耳中那尖銳的嗩吶聲聲調驟然一轉。

【嘀——】

元溪捂了下耳朵,再去看時,那行到大路中央的數百喜轎忽然停了下來。

咚咚咚,喜轎紛紛落地。

轎簾掀開,一個個身披大紅嫁衣,頭蓋紅蓋頭的新娘同時下轎走了出來。

【嘀啦——】嗩吶聲再次奏響,銅鑼聲噹噹噹當。

百餘紅衣新娘捧著轎前飄來的紅燈籠前行,她們步履一致,整齊宛若一體,元溪從高空遠遠看去,就彷彿看到密密的梳齒被撥動,這些人每走一步,元溪就發現天上的黑氣就重一分,大量的黑氣彷彿旋渦一樣被席捲而來。

黑氣填充著空蕩蕩的紅嫁衣,填充上她的手,讓原本空蕩蕩的衣袖伸出白膩如屍體的手,長出尖長的指甲,填充上她的腳,讓原本空蕩蕩的繡花鞋裡,長出尖細如削藕般的腳,踮著腳尖在紅嫁衣的裙襬下。

夜中忽然亮起了燈,捧著紅色燈籠的新嫁娘一頓,隨著突然激昂,宛如進入洞房的嗩吶催促聲,新嫁娘們朝著燈光的方向緩步前行。

這些燈像是從地面上升起,排成兩排出現在新娘們的左右,似是一道道路引,引其轉向。

元溪看到這裡,心中陡然一涼,連忙捂著腦殼蹲下來,彷彿自己要被看見了一般。

壓勝城附近的磐石谷,這是個和小青山般的一處妖怪聚集地,只是地方明顯比小青山大,妖口也比小青山要多很多。

妖精的世界並沒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習慣,很多集市和娛樂都是晚上才熱鬧,然而今日,一扇扇的大門卻早早關閉,廟前街,小青山,大煙街,甚至冰雪城,靨紙街,以壓勝城為中心向外的妖精居所,到處都已經關門閉戶,彷彿一處空城。

只有幾家妖精的門口,卻掛著紅色的燈籠,燈籠上還貼著個紅雙喜字。

刺蝟精小慧半夜偷偷爬起來,蹲在窗戶處往隔壁觀望。

這次他們家也算幸運,沒有抽中成為社君女婿,但是它們隔壁的野豬精家就倒黴了,本來一開始也沒抽到野豬精家,誰知道後來灝社君竟然會擴收呢,就選中了它。

小慧雖然得了家長的警告早早睡覺,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家裡妖說了,這次灝社君的動靜不太一般,小慧就有些好奇,是怎麼個不一般法。

【嘀——】

一聲喜慶的嗩吶聲,忽然響徹幽冷黑夜,刺地小慧猛一機靈,渾身軟刺都要炸起來了。

來了。

小慧忙支稜一隻眼睛往外看去,就見遠遠的似乎有一隊穿著蓋著紅蓋頭的新嫁娘從黑暗中走來,她們排成一列走來,經過野豬精家門前時,隊伍最前頭的新嫁娘脫離了隊伍。

新娘手中的紅燈籠,似乎變成了一條紅綢帶,直接連線到了亮著紅雙喜燈籠的野豬精家裡,下一刻,這個紅蓋頭的新娘走到了野豬精的家門前,敲了敲門。

“咚”“咚”

連敲四下,肉眼可見的,大量的黑氣一瞬間籠罩了整個野豬精的家中。

野豬精的家門沒有被開啟,然而在門外敲門的鬼新娘卻消失了。

往年也是這樣的,成為了社君的女婿完成婚禮後,這些接了因果的就會開始倒黴,社君挑選女婿的範圍極廣,有人有妖有鬼怪,普遍來說,妖怪活下來的機率還是比較大的,不小心被選中的人類,往往不出一個月就要開始生一場重病,而鬼魂可能會直接被煞氣吞噬,妖精的話……

小慧正想著,忽聽昂一聲急促的叫聲,下一刻野豬精家就傳來了各種古怪的碎裂聲,首先碎裂的似乎是窗戶鏡子之類的,然後就是門的咚咚聲。

野豬精家裡出了什麼事了?

小慧探頭有點看不清,下意識打個響指想要給自己點盞燈,然而燈還沒打著,嘭地一聲頭上就捱了一下,抬頭一看是它爸的刺蝟臉正黑黢黢地瞪著自己。

小慧被它爹用小爪子捂住嘴:【別吭聲,別開燈,會被找上來的。】

小慧立刻聽話地老實下來。

這時,“哐”地一聲,野豬精家的大門忽然破開,那不幸被添了女婿名額的倒黴野豬精,此時橫衝直撞地就從家裡跑了出來。

野豬精渾身黑氣纏繞,那些黑氣彷彿一絲絲的幼蟲鑽進它的體內,在它面板下滾動,小慧看得心驚,眼見那熟悉的野豬精眼睛發紅,似乎是要走火入魔,發狂之際,它昂地大叫,碰地一聲先撞斷了它自家門前的墩子,而後起身又一頭撞破了小慧家的大門。

小慧見狀差點跳起來,但是被它爹按住了,就見那野豬精又一頭撞了出去,差點撞碎了別個鄰居家的大門。

野豬精彷彿被什麼魘住了,好像在和空氣打架一般,這狀態妥妥是走火入魔,而且這種狀態下纏繞在野豬精身上的黑氣越來越多,彷彿在榨取它的生命力般,野豬精發瘋短短不過五分鐘時間,它原本半噸左右的體型,已經像是脫了水的幹木頭一般,直接被吸乾去一半有餘,不斷地化為一道氣流融入到天空中灰黑雲團氣流中。

小慧倒抽了一口涼氣,被眼前所見嚇得不輕。

野豬精會死的,這麼下去,它甚至活不過一刻鐘。

小慧看向它爹,不解這次社君選婿的情形為什麼這麼可怕。

小慧爹皺眉,知道這次情況不同往常,可能是因為野豬精是後來添上的名額,所以先被祭陣了。

與此同時。

廟前街。

小青山。

大煙街。

甚至遠在冥界的一些鬼怪居所,以及似水河畔幾個村莊裡,也都響起了那滲人的嗩吶聲。

【嘀——】

披著紅蓋頭的新娘們櫛行於黑夜中,捧著一盞盞紅色的燈籠,踏著嗩吶和銅鑼的聲音,走向黑夜裡的一盞盞燈。

月見路小青山陽東29號。

門口掛著紅燈籠的一隻魑魅。

耳聽著送嫁的嗩吶聲已經到了門前,這屋裡的一窩魑魅著急忙慌,不知所措,似乎已經得到訊息,知道了磐石谷那邊的慘狀。

不掛紅燈籠據說是不敬,會全家倒黴,可是現在掛了燈籠的好像也很慘。

掛也是死,不掛也可能是死。

這家魑魅左思右想,趁著送嫁隊伍還沒到家門前,心一橫就去把門前的紅燈籠給熄滅了,若不是小青山附近住戶比較分散,它們都想要把燈籠扔到別家去禍水東引了。

說來也怪,燈籠一熄滅,外頭原本越來越近的嗩吶聲,突地戛然而止,半天都沒有再響起來。

好像突然迷失了方向一般。

走了嗎?

成功了?

這戶的魑魅面面相覷,正要以為它們真的安全矇混過關,忍不住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時,忽然它們發現自己手上竟亮起了之前被社君選婿時栓上的繩子!

魑魅們頓時驚跳起來,然還沒來得及有動作,就發現原本沒有影子的它們,腳下竟都多出了幾道紅色的影子。

一窩魑魅駭然奔逃,然而他們身下的紅影彷彿真的是影子般如影隨形,甚至還越來越清晰,最後,魑魅身後的紅影竟變成了一件件血紅的嫁衣貼身而起。

【啊——】

“滴答”

“滴答”

濃郁的黑色煞氣凝結成黑水,彷彿血一樣從石洞的壁上流淌下來,隨著嗩吶聲逐漸遠去,小青山29號寂靜無聲。

送嫁隊隊伍上空盤旋的黑氣,越發猙獰明顯,黑氣盤旋的範圍極廣,似乎還在從四面八方吸取著煞氣,雲波翻滾間,彷彿有什麼在其中撕扯掙脫。

而在同一時間,似水河在夜風下泛起的波瀾,也明顯劇烈了起來,河底似乎有了什麼動靜。

【嘀——】

送嫁隊伍在黑暗中隨著嗩吶聲前行,而在路過小青山後,黑暗中的聲音很快接近了似水村。

·

元溪原本正看得眼花繚亂,那些送嫁隊伍似乎在同一時間出現在了好幾個地方,元溪腦子裡也在一時間出現了好些可怕的場景,不過當元溪看到那送嫁隊走到了似水村外時,他的視線頓時一下聚集到了眼前這一處。

元溪嘶地抽了一口涼氣,趕忙從窗戶蹲下來給自己壓壓驚,和李曇小聲咋呼,“朝我們來了,就朝我們來了。”

“在哪裡?”李曇探頭往外看去,一開始並沒有看到什麼,只發現村子外上空黑壓壓一片似是烏雲正在朝他們這邊推過來。

不過很快,李曇就注意到入村口的位置,那片黑暗處忽然亮起了幾點微弱的紅光。

嗩吶聲引路,鑼鼓聲喧天。

有什麼東西正在進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