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節 轉學
九
端木公哥仨在三爹家吃完飯,離開的時候,又過去到灶房裡跟三媽道了別。
端木公這才發覺,三媽大樣兒沒有怎麼變,只是頭髮白了許多,精神比過去好多了,說話也明顯有了分寸。
伙房還是那麼簡陋,還是奶奶從前用過的老舊風掀,還是那兩口黑紅色的大甕。不同的是木水桶換成了鐵水桶,風掀的旁邊安上了電鼓風,水甕的旁邊還有一個明光發亮的水龍頭。
非常遺憾的卻是端木公,帶在身上近五千塊此刻已經身無分文,給三爹三媽沒有單獨給一分錢,也沒有給四弟,的確令自己非常失望。
“對不起了,三爹三媽,對不起四弟,回來帶的錢雖然不少可都散完了,也沒有給你們留下,計劃遠遠超出了變化,還請三爹三媽原諒,還把你們麻煩的。”端木公邊出門邊說。
“噯,看你說的,拿那麼多東西了,好得很了。”三爹三媽在後邊一邊說一邊也隨著大家把侄兒們送出大門外。
四弟遠遠地看著端木公弟兄,面無表情,眼睛眯眯著也看不到多少眼神兒。缺憾中,他們弟兄仨匆匆開車往源州趕了。
弟弟開車,端木公四處張望著這個古老的村莊每次所見到的細微變化。
車剛拐過彎,掉頭向南,路過村委會時,端木公一眼瞥見西頭四奇、四枚和俊術那幾戶人家的後人,消閒地坐在路邊石頭上,目睹他們揚長遠去。
下午回到源州家裡還不到六點,一路上的所見所聞,端木公弟兄三個原原本本給爸媽說了個遍,爸媽也對自己感興趣的事又問了個遍。
五窮這一天,老家的講究是填窮坑,一天都吃攪團、饃饃,還有菜湯。幫著家裡做下午飯,趁其他人都不在,端木公又問起媽媽一些往事。
“哦,那時候你爸不在家麼,啥忙都給我幫不上。哎,就尋個農民些,他總能給我擔個水提個桶麼,井口滑的,擔一甕水,沒一個人給我幫忙。推磨些,他不提麥了還能給我把驢拉出去麼。我一個女人把麥提出去,再進去把驢拉出去套上,你爺和你奶還罵的嫌我蘿面丟盹哩麼。你像收麥子麼,雞一叫就起身推、推磨,推明瞭推淨了,再進去放下,可往地裡走麼,割麥去,勞動去,不鋤地就割麥呀麼。反正你不得閒麼,你地裡做一會還得回來做飯去,你奶慢得很,啥都做不動麼。哎,我活的喎人,三天三夜都說不盡……”
“哦,我記得我奶是歲腳麼?”
“歲腳麼,你奶過去是孃家慣下的,沒學下個啥啥麼,啥都不會做,來你爺家叫你爺打的麼,打的,作踐的。我過門後,就見你爺嘴髒的麼,罵那些話就聽不得,把你奶一直就歲半截子,老這老那的,不管我在不在,打你奶,罵我麼,讓人家把我嚇個毛病,就現在我麼,做飯遲了就心跳不行麼,不是絆碗就是把手切了。過去是這麼個,到現在都是這麼個。你爸現在動不動還說,又沒有人催你這一頓飯麼,你心跳的咋哩?哎,不由人麼。打自小,我出去把驢拉上把磨子套上推磨哩。你外婆就說,她雞一叫,就睡不著,害怕溝溝上來個狼,把我拉去麼。過去狼多得很,哎,命長的可沒麼。”端木公媽媽就這樣把她心底的話說給兒子聽。
“呵…呵…呵。”停頓片刻,端木公媽媽不覺慘然笑出聲來,隨即“唉”地長嘆一聲,接著說:“怪得很,你爺把磨子在大門外面安著哩,給全家套上推磨哩,人家一大家子人就不問個死活麼?你看我活的個啥人?”
“磨子是不是溝邊那個碾窯哩?就是碾窯咀子不?”端木公疑惑地問著媽媽。
“不是的,那是碾子窯。咱們的磨子在咱們餵了牲口的那一個窯裡安著哩。”
端木公“哦”了一聲才知道,又問媽媽:“不是給咱還分了個牛嘛?”
“門外面那個,洞子出頭那個邊邊,挨你姐家那一個窯裡安的磨子,那是你奶家過去聽起當地主著哩,把磨子就在那個裡面安著哩。後來我就用泥泥了個磨槽,在裡面籮面。你爺爺就志氣大得很,過去分家啥都沒有要麼。咱莊子本來是個缺門子,你爺就沒管,咱家人旺得很,搬上來壓住了。不了你說修那個地方哩,那不好,你奶說那是個缺門子地方。”
“分家的時候,給你四爺三爺啥都沒給麼,空把你爺趕上來,住那個地方。不了咱家窮得啥都沒有的,你爺啥都沒沾上,引長工一直做了活了,你四爺三爺,就你立正他爺、立宵他爺噹噹家著哩,你四爺噹噹家,你四爺他媽當母當家著哩,你大八奶是家裡的母當家。哎,你奶孃家是關家,在縣上好有名氣的,你奶離開她媽早得很,就沒有學下啥,過了門,啥都不會做,經常叫你爺打,一回把你奶提起來掄著打,頭上血濺到塧牆邊就像潑的一樣,唉!”
“端木公媽媽長嘆一聲,接著說:“唉,你奶不是你立正哥他奶一直護些,苦就更多了。你三奶人好得很,你奶一直和你三奶睡,你三奶護,還幫著做個啥。她不會做啥麼,人家家大人多,個個女子媳婦子都手腳麻利,把她撇得好像就笨手笨腳的,那地主成分全是苦出來的。”
“就那個焦德俊你知道嘛?把你外婆叫老新姐哩,過去說你外爺外婆,哎老新姐麼,你給你女子尋那下家麼……唉。”
“你外爺就看了人家家道了,就沒說公公婆婆的事,不看別的麼,光說人家財東很,你外爺叫他的窮害怕了,說人家財東很就把我給給了,就沒說公公婆婆做啥著哩?後來焦德俊才給你外婆說,哎,老新姐,你給你喎女子尋的下家,老婆就給人一天拿柴都供不住麼,人家還罵。”
“人都說,養你三爹是五月初六,你八婆套了兩合磨子,人家是騾子和馬推磨哩,一個磨窯安著兩合磨子推磨哩,你奶在月子哩麼,叫她攬,人家蘿,要不了你奶腿疼腰疼,還有個喉病哩麼。趕上騾子連馬麼,她給人家滿磨套跑著攬,人家坐著蘿,你看一個剛坐月子的歲腳女人能受得了嗎?”
等端木公媽媽把自己記憶深處的往事傾瀉出來,端木公才問:“媽,是誰蘿著哩?”
“就你八八麼。給你奶造了一身子的病,你奶跟你爺就連一天好都沒有過。”
“唉,把罪也受了。”
“打捱盡了,我去了以後,又一次就照臉打的眼睛青的,罵下那些話,哎,那嘴……”端木公媽媽說著說著,欲言又止。
“就像那天你嫂子說她爺哩,說他爺嘴騷的,你爺嘴還……”端木公媽雖然沒有文化不識字,但是,她就很忌諱對老人說那些不好聽的話。
“人家罵下那些話,給現在的人在媳婦面前就罵不出來,一共把我連你奶捲到一沓。我受下那些症……,你不知道麼,就把症受盡了。”端木公媽媽說著說著,委屈就不知不覺湧上心頭。
可她手頭的活兒仍然停不下來,快十二點了,端木公爸爸快要回來了,準時吃飯雷打不動,老人不管心情和精力怎麼樣,也養成了按時做一輩子飯的習慣了。她邊蒸洋芋麥飯邊給兒子講,只聽得:“咚…哐嘡”地一聲,門開了,端木公爸爸回來了。
“爸,現在就吃飯麼?”端木公趕緊站起來問了一聲。
“好了就吃麼。”端木公爸爸回了一聲後,他把穿了幾年的布鞋就在門口換下來,放到鞋架子最上頭,擺放得整整齊齊,這是他幾十年來養成的習慣,即使八旬高齡也雷打不動。
他幾十年來不論是學習還是工作,不論在農場捱整還是農村勞動,都是穿衣得體,整潔乾淨,辦事雷厲風行,一絲不苟,想做的事情再困難也要堅持做到。
八年的農場,八年的農村,十六年的櫛風沐雨,表面上形成規律軍事化的衣食住行習慣,對內在信仰意志的非凡錘鍊卻是無堅不摧的,隨著歲月的延伸,越發顯現出他的光芒和魅力。
農場那一幕幕不堪回首,農村那生活醍醐灌頂,記憶猶新。
一九七九年的秋天,端木公被父親叫來涇州上學。
起初,他並不知道。老家連陰雨下了足有半個月,陰雨連綿,下的小麥長了芽,下的農活沒法子做。
秋季剛開學,端木公在鄉中學開始上高二年級。
離家太遠就開始住校,宿舍在學校對面操場隔壁照相館裡的兩間空房。人字梁的舊瓦房到處漏雨,滴滴答答。
雨下半個月,房子漏雨二十天,上學前、下課後,第一件事就是把床上的鋪蓋捲起來用塑膠布裹好。然後,在漏水的地方接上臉盆,其他地方再壓上塑膠紙。一個兩扇窗的大窗子幾乎沒有幾塊玻璃,用紙糊了的也被淋個透溼,房子搖搖欲墜。
晚上睡覺的時候,六個同學都喜歡鑽一個被窩裡頭,兩間房一個大通炕,晚上睡覺頭對頭。
炕上漏雨的地方空出來,擱臉盆,嘀嘀嗒嗒一覺醒來,水就滴大半盆。
來自吊街最要好、瞌睡少的仇宏百和杜強永等瞌睡多的仇拴小睡著後,總會有惡作劇出現。
記得仇栓小是個胖墩墩,臉胖乎乎的,是個愛睡的傢伙,大家沒有睡他總先睡的扯呼。
那天晚上下雨,個頭高挑,俊俏的宏百和矮小機靈的強永小便完,回到炕上,悄悄把幾滴尿滴子滴到小栓的臉上,嘀嗒、嘀嗒的一點點,在小栓臉上滑落,朦朦朧朧中的栓小像說夢話似的問道:“哦?是不是頭頂漏雨了?”
宏百和強永異口同聲地說:“就是的,我們都收拾好了,不怕,你好好睡吧。”
小栓又呼、呼、呼接著大睡,大家偷偷地笑了起來。
天亮了,上學的時候,同學都結伴而行。只有紅百有傘,端木和栓小他們五個要麼拿些舊塑膠布披在身上,要麼找一張大些的塑膠紙每人抓一個角用手撐起來,舉過頭頂,踏著泥濘,穿過小巷、街道,來到學校上課。
高二的教室和高一的教室一樣,在學校大門裡面的第一排最西邊。
端木公的布鞋通常都是露出了大拇指尖尖還沒有個換的,有的腳後跟都磨出一個大洞了也沒有新的。
弟兄三個一年各穿三雙,還穿不了幾天新,媽媽做都做不及。
連陰雨天,端木公的鞋子就成了水嚕嚕的玩具,跟著腳轉,腳踩那裡,鞋子就在腳上轉來轉去,鞋幫成了鞋底,鞋底成了鞋面,一點也不聽使喚。
光腳在鞋裡就像泥鰍一樣滑來滑去,泥水在鞋窩裡咕嘰、咕嘰、咕嘰地響個不停。到教室裡,他們都成了落湯雞。
住校的伙食是每星期回家裡母親給他裝一黃帆布軍用挎包的角角饃,冬小麥起麵皮包玉米麵發糕,巴掌大小,每頓只有一個,每天兩個,媽媽算著裝好。
又時候,媽媽心疼兒子,會多裝一兩個,實際上,他裝多了,家裡人就得少吃點。
一到飯口,同學們爭先搶後排隊要買的就一搪瓷缸子白開水,就這渾濁到一缸水一指黃泥的開水,還二分錢一杯。
大家把水端回教室,放少許鹽沉澱,再加點油辣子,把凍成冰塊的角角饃泡進去,不出五分鐘,滾燙的開水和饃饃都發涼變成一包饃渣,端木公就是這麼吃出胃酸胃病的。
這天,雨停後,學校收發室通知端木公拿信。
見是爸爸的來信,開啟一看,信上說:端木兒見字知悉:
你媽好著嗎?家裡都好著嗎?
這個學期開學了,你學習成績怎樣?一定要好好學習,高二是重要階段,千萬不得耽誤。
我這裡一切都好,說個事,給你辦轉學的事情已經有了眉目,你如果願意的話,就趕緊跟學校聯絡一下,趁這個學期剛開學就轉過來,好適應學習環境。
你週六放學回家,把我的想法和轉學的情況給你媽說一下,徵得你媽同意後,就儘快到學校去辦轉學手續,然後把轉學情況儘快及時告知於我。
父字
9月7日
帶著驚喜、帶著疑惑、帶著對未來的憧憬,端木公看完爸爸簡短的來信。不等下課,他就把轉學的事情給好同學說了,宏百和強永好生羨慕,就趕忙說:“啊,那太好了,快去問老師,看能轉嗎?這學期已經開學了。”
端木公馬上去找班主任,又找語文老師柳家表叔,問詢轉學事宜。表叔還是學校語文教研室主任,在學校很有威望。
“好麼,這很好的,縣上的學校肯定比公社的學校好得多。現在靠本事上學,上大學全憑考試,學得好就能上上大學,希望咱們學校多出幾個大學生。”班主任老師和表叔都說可以,學校也同意,隨時都可以辦理轉學手續。
端木公表叔還說:“學校只開個轉學證明就可以,新學校只要有轉學證明就可以插班學習。”
班主任說:“就是不知道夏州和甘州的教材一樣不一樣?轉去了要儘快適應。”
端木問完,興奮地心情久久難以平復,他飛也似地繞過校園裡背書玩耍鍛鍊的同學,快步來到教室,空空如也。
他疾步來到籃球場,見宏百高高的身影一會兒帶球如飛,一會兒三步跨欄,一會兒高高躍起搶籃板,矯健的身形那般灑脫,自如,自信。
強永低矮的個頭在球場上靈活自如,投籃超準,恰似百步穿楊一般,每當百宏一個搶斷,他接到傳球,不是一晃繞過對手,就是帶球忽東忽西,左突右衝,一個旋轉,找準機會,當“唰”的一聲,籃球穩穩地從籃框中鑽出,圍觀的同學中爆發出驚叫時,那兩顆小虎牙就咧出嘴來,得意地合不攏。
課間半小時馬上到了,端木見到下場後的宏百和強永,就迫不及待把老師意見和盤托出,宏百就惋惜地說:“哎,你這走了,我們籃球隊就缺一員大將了,足球隊人手也不夠了。”
栓小稀罕地抓著端木的手認真地問:“快說,你啥時候走?我要給你送筆記本呢,咱們要有個永遠的懷念。”
端木公說:“我也不知道?如果真的要走,我也準備送筆記本給咱們幾個非常要好的同學和室友。”
轉眼間,一週學上完了,又是一個陰雨連綿的日子,端木公三步並著兩步趕回家,一個星期都沒有見到媽媽和家人了,也不知道弟妹都怎麼樣?
家裡依然如故,院子裡水流潺潺,地上都長出了綠綠的苔蘚,地很光很滑,一走就一個趔趄,端木公跌跌爬爬總算回到家裡。
歲窯裡是他和哥哥、弟弟睡的屋子,大窯裡是媽媽和妹妹住的主屋。外面雖然下著雨,可家裡溫馨有加。
端木公爸爸每月給家裡寄錢回來,雖然不多,十幾塊二十塊的,可這十幾塊錢,端木媽給家裡購置了嶄新的席子、床單和被子,而且弟兄三個有兩床被子,端木公還有住校的鋪蓋,吃飯穿衣都比過去有很大改善。
其實,改善最大的還是端木公媽媽臉上難得露出的笑容和愉悅的心情,那長年累月愁眉苦臉的表情已經很少在她臉上見得到了。
“媽,我回來了。媽,我爸爸來信了,讓我轉學呢!”端木公迫不及待把信內容告訴媽媽。
媽說:“啊,這麼快啊?那就好,終於熬到頭了。”
此時,哥弟妹還沒有勞動放學回來。
媽就給兒子說:“那你快準備去,把要帶的書和筆都準備好,這一去一下子就不得回來了。”
他們弟兄仨住的小窯洞,是端木公爸回來後新挖的,是他們一起勞動的成果。
靠窗戶除了一個能睡三四人的大炕外,還有一個很破的四腿桌子,裡面再就是堆放的乾柴、煨的和豬食。
在窯的上頭邊上,用麻繩打個小結在一個釘得很深的木棒上綁一個不足一尺寬的木板,上面全是他們姊妹四個上學看的書和作業本子。
按照媽媽的吩咐,端木公站到炕上,把他的書拿下來,有他喜歡的李白小人書,也有他最喜歡的好不容易攢錢買的一本英漢小字典。
那時候,恢復高考只有兩三年,年輕人特別是那些和他一樣家庭背景、或者沒有背景想出去的年輕人都在想辦法學習考大學了。
這一不可企及的曾經很遙遠的夢想打初二就開始在端木公這些懵懵懂懂的農村孩子心中變得具體起來:“學好數理化,不怕走天下,山窩窩裡能飛出金鳳凰啦。”
之前,他們幾乎從四年級就開始參加無休止的農場勞動,上學的頭號任務就是完成各種配合大隊、公社每天必須完成各種各樣的運動宣傳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