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鶴霄不知道自己有多狼狽,他能感受到青綠色的液體從他的頭上,混合著不知道是他眼淚還是汗水的東西,順著他的臉龐滑落——

此刻的他一定很髒!

髒死了!

嘔!

徐鶴霄撐著膝蓋,在田邊吐得天昏地暗。

一直吐到什麼東西都吐不出來,他又向著河邊的方向繼續跑。

少年的身影踉踉蹌蹌,一路前行,明明沒看到他的神情,可林綺看著對方背影就感受到了一股濃濃的自我厭棄。

她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有些疼。

林綺目送著徐鶴霄離開,到最後,對方在她眼裡化作一個黑點,被草木遮擋,她才收回了目光。

“這些孩子太不懂事了,牛糞是肥料,怎麼能拿來玩耍,拿來浪費!”羅豐皺眉,拿著鏟子將地上亂七八糟的的牛糞鏟回竹筐裡。

孩子?

玩耍?

就這麼輕拿輕放,甚至連提都不提徐鶴霄一句!

林綺知道徐鶴霄的處境艱難,可此刻,她才深刻意識到有多艱難。

被人欺辱,被毆打,被辱罵......種種不公平對待,事後也不會得到公平的審判。

所有人都不會站在他這邊,所有人都不會幫他說話,沒有人會在乎他,他的存在對安良大隊的人來說就是一個錯誤!

這一刻,林綺感覺自己像一個落水的人,窒息的感覺從四面八方湧來,將她淹沒——

她的胸口彷彿一個不斷充氣的氣球,要炸開了。

羅豐嘴裡還在數落那些孩子不懂事,嗡嗡嗡的聲音刺耳極了。

“壞人!”林綺突然道,她聲音清脆,穿透力不弱。

羅豐動作一滯,詫異看著她,“你說什麼?”

“你的孩子,是壞人,二流子,強盜,流氓!”林綺一字一句,說得極為認真,“他們是,蛀蟲!”

在安良大隊,羅姓是大姓,大家彼此之間都沾親帶故,說是一家人都不為過。所以羅豐張口就是孩子,雖然不滿他們的所作所為,可慈愛是真。

前幾年是大災年,幾乎沒有孩子出生,生了也極難活下來,以至於對這些小輩,他們這些長輩就不免寵溺一些。

可現在,這個小傻子竟然這麼評價他們的後輩,憑什麼呢,就因為孩子們欺負一個黑五類嗎?

“那是黑五類,成分不好的人。”羅豐提醒林綺。

“成分不好,他人好。”林綺直視羅豐的眼睛,“他幹活,認真。從不,偷懶。他還勇敢,救了羅威。”

林綺說的這些,羅豐無法反駁,如果徐鶴霄不是黑五類,他絕對是安良大隊人人稱讚的好孩子。

可成分這個東西,他一出生就定下來了,改不了!

看羅豐陷入沉思,林綺繼續道,“你的孩子,欺凌弱小,好逸惡勞,無所事事,還浪費,大隊的財物!”

“你說得是不是有些過了?”自家的孩子當然是好的,羅豐不滿林綺做出的評價。

“小時,做小惡,大時,做大惡。”

說完,林綺頭也不回地朝山裡走去。

許是心裡憋著一股氣,林綺忘記了疲倦,腳下的步子走得飛快,甚至走出了殘影。沒一會,她就抵達了山洞。

她把揹簍裡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一把菜刀,兩雙給徐鶴霄的鞋子,兩個盤子,兩副碗筷,油鹽醬醋,以及,一張床單。

她打算在這裡弄一張床,以後若是在這裡過夜,也能有個躺的地方。

把要留在山洞的東西取出來,林綺揹著揹簍開始折返。

等她來到山腳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她沒回知青點,而是先去草棚。

而另一邊,徐鶴霄已經在河裡泡了三個小時,他將自己裡裡外外搓洗了無數遍,身上每一個細微的角落都被他搓得通紅,皮都要掉一層。

可他仍覺得不夠,仍舊在一遍又一遍,用力揉搓。

“他還沒回來。”徐老頭說著,嘆了一口氣。今天的事情鬧出的動靜不小,是平日裡另一個一起放牛的人告訴他的。

徐老頭咳嗽了兩聲,看著眼前身形單薄的少女,面露哀求,“你能幫我去找一找他嗎?”

林綺嗯一聲,卻沒動,“找一套,他的衣服,給我。”

“唉,好的,好,我這就去找。”徐老頭去了另一間草棚。

林綺則放下揹簍,將揹簍裡的包子拿出來,拿出三個放到桌上的盤子裡。

肉包子個頭大,餡是真材實料,八分肉,兩分菜,林綺吃三個就飽了。她以自己的食量標準,給徐老頭留了三個。

徐老頭拿衣服過來,看到三個白胖的包子時,愣了一下。

“包子冷了,但還能吃,徐鶴霄的,我給他送去。”林綺怕徐老頭不捨吃,特地交代清楚。

徐老頭點頭,眼睛溼潤,“謝謝你。”

謝謝你給我們爺孫帶吃的。

謝謝你不嫌棄徐鶴霄,願意和他做朋友。

在周圍都是惡意時,林綺的這一份善意在徐老頭這裡,變得萬分珍貴。

今晚是圓月,繁星滿天,雖是黑夜,可天不黑。在月光下,世間所有都被鍍了一層華光。

林綺不知道徐鶴霄去了哪裡,是不是還在河裡,她便先去了自己常去游泳的那一段河流。

蟲鳴不絕於耳,林綺只覺得吵鬧,煩躁。

“徐鶴霄?”

林綺對著河水喊道。

沒有回應。

可她明明看見了,就像之前他偷偷跟著她那般,即使看不見,也能感覺到。

會那樣注視著她的人,除了徐鶴霄,還有誰呢?

徐鶴霄不回應,林綺也不急。她放下揹簍,脫下腳上的草鞋,撲通一聲跳入河裡。

趕了一天路,她身上的衣服溼了又幹,幹了又溼,黏在身上,讓她感覺很不舒服。

徐鶴霄不上來也好,正巧她也要洗一洗。

林綺潛入水裡,徑直往最深的地方去。

這下,她沒發現徐鶴霄,倒是先看到了幾條大傢伙。

這又是山裡出來的魚?

得有八九斤了吧。

林綺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追了上去。

不遠處,靜立在水中的徐鶴霄面露憂色,林綺入水都三分鐘了,怎麼還不上來?

徐鶴霄一咬牙,奮力朝林綺的方向游去。

嘩啦——

林綺破水而出,她手裡抓著一根水草的兩端,而水草的中間正穿過一條大魚,大魚劇烈掙扎,泛起陣陣水波。

她將水草的頭尾綁到一起,環成了一個圈,並將圈套在自己的手上。

然而圈有點大,脫落了,她眼疾手快抓住,抬頭朝徐鶴霄看來,“過來,拿。”

所有情緒在這一刻分崩瓦解,盡數散去。

徐鶴霄游過來,聽話地抓住那個圈。

“還有兩條,我去抓,你在這裡,等!”林綺交代完,人又扎入水裡,沒了蹤影。

徐鶴霄怔怔看著一圈圈水紋,又低頭看向手裡那足有八九斤重的大魚,此時他心裡只有一個想法:這麼大的魚,她怎麼抓住的?

林綺說三條,那便是三條,一條比一條大,全部抓住,整個過程用了不到二十分鐘。

她將另外兩條也用水草綁好,交給徐鶴霄,自己則開始搓澡,順道搓一搓身上的衣服。

“能把它們帶上岸嗎?”林綺問。

三條魚一共有三十斤還多一些,力道極大。

徐鶴霄此時兩隻手都用上了,幾次差點被它們掙脫,於是,他苦笑,“這裡到岸邊的距離還有百米呢,恐怕不行。”

林綺點頭,“我猜也是。那我一條,你兩條?”

“好。”徐鶴霄回答。

兩人一起朝岸邊走去,默契地沒有提下午的事情。

到了岸上,林綺把衣服拿出來,給徐鶴霄,“去換。”

徐鶴霄拿著衣服,心情複雜,到底是沒拒絕。

徐鶴霄換衣服的時候,林綺就開始吃包子,她晚餐還沒吃,也餓了。

見她低頭,吃得香甜,本來只打算換外衣的徐鶴霄,乾脆把自己剝光光。從裡到外,換上了乾淨的衣服。

反正,她這個小傻子也沒有男女的意識。

整個過程,林綺都沒抬過頭。

“不是買給我的麼,你怎麼自己先吃上了?”徐鶴霄鬱悶道。

“還有,很多。”林綺遞給他一大包油紙包裹著的肉包子,並叮囑,“你吃多一些,太瘦,還矮!”

徐鶴霄一噎,無法反駁,拿起一個包子,用力咬下去,憤憤道,“我會長高的。”

林綺不置可否,她也要長高。

基於要長高這一個信念,林綺將兩條魚分給徐鶴霄時,徐鶴霄沒有拒絕。

徐鶴霄揹著揹簍,提著兩條魚,林綺自己則提著一條,兩人一前一後,走過金黃的稻田,向著知青點走去。

回到知青點,徐鶴霄把揹簍還給林綺,問,“明天去山洞麼?”

林綺搖頭,“不去。”

明康健他們約了她明天去捕獵。

得到這個回覆,徐鶴霄有些失望,“那後天呢?”

“去。”林綺道。

徐鶴霄這才滿意了,“那我們後天見。”

習慣了林綺晚歸,這一次,知青點的人很淡定。

“你一天都沒在知青點。”簡同一像是特地蹲守林綺,林綺一進門,他便開口道。

林綺嗯一聲,將手裡的大魚拋向他,“吃個,宵夜麼?”

“嚯!好大一條魚!那必須吃啊!”簡同一笑眯了眼睛。

林綺卻沒管他,而是朝房間走去。

她要換個衣服,還要將身上的衣服過一遍水,晾曬起來。

“靠靠靠,這麼大的魚,怎麼得到的?”趙毅激動得直爆粗口。

“這得有十斤了吧,河裡竟然有這麼大的魚,太出乎意料了!”莫名揚兩眼放光。

“別看了,快去生火啊,今天不是跟陶大嬸借了點酸菜回來嗎,我們吃個酸菜魚。”

“酸菜魚好,我們新買的搪瓷盆剛好派上用場。”

“我去洗姜蒜。”

“要是有酒就好了,大家還能喝個小酒。”

“........”

知青點忙得熱火朝天,草棚裡卻安靜極了。

徐鶴霄打著飽嗝,拎著兩條魚跨入那破舊的茅草房門。

“回來啦?”徐老頭坐在石頭砌的灶臺前,“我在煮薑湯,你放一些拐棗蜜,喝上個兩碗再睡。”

徐鶴霄嗯一聲,“恐怕沒法那麼快睡覺。”

徐老頭扭頭,“為什麼——”

他的話在看見徐鶴霄手裡的兩條大魚時,戛然而止。

“林綺在河裡抓的,抓了三條,給了我兩條。”徐鶴霄不等自家爺爺問,自己先說了。

“這麼大的魚啊,你爺爺我已經很久沒見過這麼大的魚了。”也很久沒吃過。

“我一會兒把它們砍塊,煎了,留著慢慢吃。”徐鶴霄道。他們住的地方和村裡其他人家有一段距離,風又是從村裡的方向吹來的,他煎魚的味道飄不到村裡去,他倒不用擔心。

“多放一點鹽,可以存久一點。”徐老頭道。

徐鶴霄嗯一聲,油和鹽都可以多放一些,林綺煎了滿滿一瓦罐的油,給了他一半,他不缺。

徐鶴霄煎魚的工具是一塊薄石板,這還是和林綺學的。

兩條魚,二十多斤,砍成塊,一塊塊煎得金黃焦香,徐老頭聞著味道,眉眼舒展,“你廚藝越來越好了。”

“您還沒嘗呢,就斷定它們好吃啊?”徐鶴霄夾起一塊,“您嚐嚐?”

“不嚐了,晚上吃了三個肉包子,撐著了。”徐老頭回味著白麵和豬肉的味道,“好久沒吃包子了,你下次見著林綺丫頭,幫我跟她說聲謝謝。”

徐鶴霄嗯一聲,“好。”

魚塊放到瓦罐裡,裝了滿滿一瓦罐。

這一夜,徐鶴霄的鼻尖是濃濃的煎魚的香味,連夢都是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