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傅澤遲遲沒有熄燈入眠。
他躺在床上,手臂枕著後腦勺,雙眼無神的盯著天花板,拼盡全力的控制著自己的思維,不讓自己陷入凌亂的思緒中。
但堅持不了多久,這種放空的狀態就會中斷,腦海裡不由自主的閃現無數支離破碎沒有主題的前片段。
他一次次將突然冒出來的父親的身影驅趕出去,卻又一次次重新那個模糊的身影又重回畫面裡。
“爸爸你別走!我再也不和你頂嘴了!我再也不問你要玩具了!我會乖乖聽話,好好讀書……”
“爸爸!不要走……”
“小澤,爸爸對不起你……但是爸爸也沒辦法,爸爸得去城裡掙大錢……所以不能回來了…”
“ 爸爸不能回來,那就帶我和媽媽一起去吧! 我想和爸爸媽媽在一起……”
“不行啊!城裡房租太貴,租不起……聽話,你跟媽在家待著!
等爸爸以後安頓好了, 就來接你……”
可是這一天,最終並沒有到來。
他等到的,只是父親重組家庭的訊息。
“小澤,你別等了,爸爸不會回來了……”
那是一個下著濛濛細雨的初秋的傍晚,他放學回到家,剛坐到書桌前從抽屜裡拿出全家福,母親就推門進來對他說。
“你爸爸,已經和別的女人結婚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全家福彩照從傅澤手裡翻了幾個跟頭飄落到地上,有些泛黃的白底朝上。
傅澤看著地上沒有影象的照片,突然有些恍惚,就好像,此前看到的畫面本就不存在,眼前的空白頁才是真實的。
怎麼可能?
父親怎麼可能會和母親以外的女人結婚?
“不可能!”
傅澤歇斯底里的衝著母親吼。
“爸爸怎麼可能和別的女人結婚? 他有老婆的,他的老婆是媽媽呀!
爸爸說了,他是去城裡掙錢了, 等掙到錢, 租的起房子,他就回來接我和媽媽……”
母親流著眼淚打斷了他的話。
“ 媽媽沒騙你,媽媽說的話都是真的!爸爸不會再回來了!你不要再等他了……
以後, 就只有咱們兩個相依為命了……
所以,你一定要記住,要好好的……”
母親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傅澤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他從那張照片上踩過, 一口氣跑到屋外,繼續發瘋般的衝進綿綿細雨裡。
“我要去找爸爸! 我要把爸爸找回來……”
那一年,他七歲,一年級。
那一天,他剛剛認識“爸爸”這兩個字。
沒有經歷過的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懂得,一個失去父親的孩子的內心世界的。
更何況, 他的父親明明在人世,卻拋棄了他, 頭也不回的去給別人當爸爸。
那是一種夾雜著屈辱,憤恨的雙重痛苦。
“小澤啊, 你爸爸在城裡養別人的孩子你知道嗎?
你怎麼不去把你爸爸找回來啊?
聽說你爸爸現在掙到很多錢了, 你應該把他找回來,讓他把他掙的錢給你和你媽媽用啊!”
“就是就是!小澤啊, 你爸掙的錢可不能便宜外人啊!你去把你爸爸找回來……”
都說時間可以治癒一切。
傅澤也不例外。
但治癒他的好像並不是時間,而是林叔的死。
當他親眼目睹林叔為了救他這個陌生人而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一瞬間他就似乎是看通了很多東西。
那個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其實是個個體, 從他一出生, 他就已經是個個體, 就算他出生之後就沒了雙親,他也會被別人抱回家撫養, 或者是被送去福利院, 照樣能夠長大。
沒那麼容易就死掉。
更不應該尋死。
“好好活著”, 是他唯一能夠選擇的命運。
從那天開始, 他腦海裡最多的念頭,就是林叔說的這句“好好活著”。
好好活著,好好為自己活著, 不受任何人的影響,哪怕那個人是自己的父親。
既然他不要你, 那一定有他不要你的理由, 那是他的一種選擇, 即便是身為兒子也無權或者說無能干涉。
從那時起,他就將父親的影子塞回到某一個陰暗的角落裡。
只有在他對未來迷茫, 或者是懈怠時才會偶爾翻出來看一看,鞭笞自己。
他告訴自己一定要活出個人樣來,讓父親知道沒有父親的孩子也照樣能優秀。
終於有一天, 他做到了。
而父親,也主動找到他懺悔。
可惜對於他來說, 這份懺悔已經來的太遲,他已經不需要了。
拒絕父親的那一刻, 他心中無比的痛快,有一種大仇得報的快感。
然而父親落寞離去的背影,卻讓他眼眶有些溼潤。
那份割不斷的血緣,終歸還是無法讓他將父親徹底遺忘。
這些年,和父親住在同一個城市,卻從未曾見面。
關於父親的一切,他也都刻意不去關注, 偶爾聽到有人談論父親,他也會立刻走開。
可是今天,陳昊卻當著他的面,提到了父親,且還是那樣一則噩耗。
父親病危了。
還不到60歲的父親, 居然病危了!
如果就這麼離開了人世……
那他就再也見不著,也不需恨了!
傅澤一遍遍問自己:
【他死或者活,和你有什麼關係? 你為什麼要為了他不安寧?】
混亂的思緒不停的抽絲,越理越亂。
直到門被人輕輕叩響。
傅澤從床上爬起來,透過貓眼看到穿著睡衣的林希站在外面。
他趕緊開啟門,迎了她進來。
“你怎麼還沒睡?”
大半夜的林希不睡覺, 還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這讓傅澤有些擔心, 以為是她遇到了什麼不好的事。
誰知林希卻是為的他。
“我睡不著。
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應該和你聊聊。
就是,關於你爸爸……
我還是覺得, 你應該去看看他……”
傅澤有些感動。
他顯然沒想到,林希會為了自己的事睡不著。
傅澤沒有說話,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說。
他從來就沒有想過,此生還要去主動和父親接觸,他邁不開這一步, 似乎覺得如果他邁出這一步,就是自己妥協了,就是自己輸了, 就是原諒了父親,就是縱容了一個惡人。
他認為這世界上最壞的惡人, 就是像父親這樣,拋棄自己親生孩子的人。
他怎麼可以向一個惡人低頭呢?
可是, 他此時也很清楚,自己很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