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盛夏,是一名植物學在讀博士生,現就職於驪山國家自然生態保護研究所。

那個夏天之前,我也很迷茫,不知道自已未來究竟應該做什麼;那個夏天之後,動植物保護,成為了我唯一的夢想。

我有一個妹妹,她很天真,很樂觀,喜歡糖葫蘆,喜歡漂亮的小裙子,也很喜歡觀察各種動植物。

她是我17歲的一道光。

8歲之前,我都跟爺爺奶奶生活在鄉下,無憂無慮,無拘無束,我有很多小夥伴,我們有很多秘密基地,一起上學,一起放學,每天都很快樂。

爺爺是鎮上初中的語文老師,奶奶是十里八鄉遠近聞名的裁縫,爺爺會給我講很多有趣的名人故事,奶奶會給我做很多帥氣舒服的新衣服;每次放學回家,村裡的叔叔阿姨會熱情地給我們拿零食和水果吃,通常,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半飽的狀態了。但還是會在看到奶奶準備的紅燒排骨,酸辣魚頭時大塊朵頤,狼吞虎嚥,最後把自已的肚子撐得圓圓滾滾,再慢悠悠地跟著爺爺出去散步。那是我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光。

但後來,爸爸在市裡穩定了下來,將我接了回去。十歲那年,爸爸娶了趙阿姨,第二年,趙阿姨生了一個兒子。

一切都變得不一樣。爸爸不喜歡趙阿姨,他們倆一回家就吵架。所以,我的小學,乃至初中生活,都是在他們無休止的爭吵和弟弟聲嘶力竭的哭喊聲中度過的。

我也曾去勸過架,但得到的是我爸的一個失手,將我推倒在地,手臂劃過玻璃留下了一道猙獰的傷疤。

自那之後,爸爸就把心思全拋在了公司,不再怎麼回家。至於趙阿姨,在發現爸爸不怎麼回這個家後,也就帶著弟弟離開了,不知道去了哪裡。偶爾也會帶著弟弟回家住幾天,似乎是巡查自已的領地一般,在發現沒有其他人後,便又離開了。

這期間,我只回過鄉下一次,是爺爺過世。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允許我回去,後來我明白了,爺爺奶奶不喜歡趙阿姨,趙阿姨怕我回家說她的壞話,也是害怕爺爺奶奶全都支援我,我爸的公司我弟得不到一分;至於我爸,他就會純粹的控制慾罷了,他的公司越做越大,他那所謂的虛榮心也愈發膨脹,曾經在我外公那裡受過的白眼,以及在社會上受過的嘲諷,推著他瘋狂地遠離鄉下,那個他認為“低人一等”的地方,包括拒絕一起到城裡享福,只想一輩子安居在鄉下的,他的親生父母。

說起來很可笑,但那些被他掌控的痛苦,卻非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楚。

自被接回市裡後,我的上下學都會有專人接送,一開始我也覺得不錯,但慢慢地,我發現了,這也斬斷了我和同學課後的一切交流;

我有自已的手機,但我所有的通話記錄,聊天記錄,購物記錄都會實時同步在我爸的手機上,沒有絲毫的自由空間可言;

無論是家裡,還是接送的車上,任何他能想到的地方,都裝上了監控,只是為了他方便監督我,有沒有干與學習無關的事。

在他那個年代,他靠自已的努力考上大學,創辦公司,確實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但這些,都並不能成為他控制我人生的理由。

若說之前對他只是不滿,因為我覺得我能理解他;那麼當那件事以後,我對於他,便只剩下徹徹底底的厭惡。

那天,是我中考結束的日子,奶奶特意從鄉下趕過來,同我們一起慶祝。

奶奶帶了很多東西,有自已種的蔬菜,有自已燻的香腸和臘肉,還有自家的土雞蛋。都是我喜歡吃的,我高興地把那些東西都收進了廚房。

吃過飯,我把奶奶送上了車,便回了家,準備把奶奶帶的那些東西收拾收拾,放進冰箱慢慢吃。

但一進家門,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些東西,被全部扔在了門口。

我檢查了一下,還好還好,奶奶可能也怕路上磕著碰著,包得很嚴實,沒有被摔壞。

我把東西拎了進去,強忍著怒氣質問:“為什麼要把這些扔掉?”

趙阿姨不以為意地回道:

“鄉下的那些菜,不知道是用什麼澆過的;還有那些雞蛋,你看那上面還粘著雞毛,多髒啊;還有那個臘肉和香腸,就鄉下那條件,一看就沒消過毒殺過菌,這能吃嗎?”

“你吃菜不洗,吃雞蛋吃殼兒,去超市買的臘肉和香腸就消過毒,這麼愛乾淨,怎麼不往嘴裡噴點消毒液,一口菜一口洗潔精地混著吃,那多幹淨衛生啊!”

“你……”

趙阿姨被懟得面紅耳赤,氣得說不出話來。正當我準備把東西拿進去的時候,他開口了,

“夠了!你趙阿姨說得對,不乾淨的東西就別吃了,扔了吧!”

我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一個沒心沒肺到什麼地步的人,才能說出這麼冷血無情的話,這是生他養他的親媽親手種的菜,燻的肉啊,這是他從小吃到大的東西啊,就算是條狗,也知道感恩吧,他……真的不配為人,無論是為人子女,為人父母,亦或者是為人丈夫。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也懶得再與他分辯,甩下一句,

“你們不吃,我吃,你們根本不配!”

便把東西拎進了自已房間。

那天,我在房間裡想明白了很多,為什麼趙阿姨敢肆無忌憚地把奶奶送來的東西扔掉,無論是之前,亦或者是那天,因為有那個奶奶名義上兒子,她名義上丈夫的默許;為什麼我給奶奶發了那麼多條訊息,奶奶都沒有回過,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收到;為什麼奶奶說她來市裡找過我好幾次,但都沒見著,我不是在外地參加比賽就是去了父親公司,因為那個人根本就不想讓我跟她見面。那一刻,我對他便只剩下厭惡,我厭惡他,也憎恨自已是他的兒子這個身份。

也是從那天起,我開始更加拼命地學習,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我自已,只有我自已足夠強大,才能不再受他的掌控,才能陪在奶奶的身邊。

高一時,我考得很好,他許我一個願望,我說想回鄉下和奶奶住幾天,他同意了。

和奶奶在一起的日子,我也沒有懈怠,按時完成作業,上網課,他也遵守約定沒有再監視我。

至少在那時,我覺得,他至少還像個人。

我們約定的是15天,但在第14天的晚上,他和趙阿姨突然開車跑到了奶奶家裡,沒說幾句就要帶我走,我自是不肯。

我拼命地掙扎,奶奶也攔在我的身前,如同小的時候,我闖了禍,大人找上門來,討說法時那樣,緊緊地護著我。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很可怕的事實:

我長大了,但奶奶老了。小時候覺得高大偉岸的的身影,在此刻顯得那樣單薄瘦小。小時候,奶奶會保護我,現在,還是奶奶在保護我。

我突然很憎恨自已的無能。

這種無能,在那個人說出那句“你要不走,我們就天天來這兒鬧,你也不想你奶奶這麼大把年紀了,還受這樣的折騰吧”,達到了頂峰。

最終,我妥協了,在第17天的晚上,跟他們一起回了,那個所謂的家。

在車上,我望著他們仿若打了勝仗的,洋洋得意的嘴臉,心中充滿了諷刺。

何其諷刺,兩個見面就吵的人,竟能因為我,而統一戰線;

何其諷刺,一個人,竟能無情無義到,用自已的親生母親,來威脅自已的親生兒子;

何其諷刺,就因為奶奶的一句“讓娃兒在這邊多待幾天吧”,他們便大張旗鼓地來自已母親家,搶人。

又或許,在他眼中,我們早已不是他的親人,而是他面子的絆腳石。

經此之後,我與他的關係更加冷淡。我依舊拼命學習,積極參加比賽,放假也不再回家,一年與他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

這一年,趙阿姨的兒子生了場重病,去了國外治療。

那個人原本是不管不問的,但趙阿姨去他的公司大鬧了一場,他也就做起了面子工程。

不過,這些都與我無關。

我用自已的獎學金買了新手機,併成功與奶奶加上了微信。奶奶說,我們家最近多了個妹妹,是個很可愛的孩子。我相信奶奶的眼光。

他是個很愛面子的人,我請老師幫忙,略施小計,他便答應了讓我暑假回奶奶那兒去,順便將他準備把公司都留給我的訊息,“不經意”間透露給了還在國外的趙阿姨,以她的戰鬥力,相信那個人這個暑假都沒時間再來煩我們咯。

就這樣,我成功回到了鄉下,見到了奶奶,也見到了妹妹。

如奶奶所說,妹妹真的很可愛。

她會甜甜地叫我“哥哥”,會咋咋呼呼地跟著大黃跑,會拎著自已的小鋤頭幫奶奶除草,會認認真真地跟著我學認字,會大大方方地幫奶奶張羅生意,會在自已明明都是一身泥,還先過來關心我的狀況;

偶爾會問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但也不是非要得到回答;喜歡拉著我一起蹲在地上,自言自語似的跟小蟲子對話,

“什麼?你說明天要下雨啊!不行不行,奶奶的果乾才晾上去呢,那我還得等多久才能吃到啊?”

“什麼?村長家的馬蜂說打算來我們院裡蓋個更大的房子?哥哥,你同意嗎?”

我裝作很苦惱地搖搖頭,

“可是馬蜂可能會蟄人誒。我有點害怕。”

小丫頭聽了,義正言辭地對著還在採蜜的小蜜蜂說:

“你告訴他們,不能來我家蓋房子,我家的房子已經有蟲啦!”

然後又回過頭來拍拍我的肩膀,一臉驕傲地說:

“哥哥別怕,我保護你,我已經警告它們不能來咱們家啦!”

“好,咱們家小蟬最厲害了!”

諸如此類,還有很多。

妹妹有很多天馬行空的想法,有些古怪,卻又很可愛。

她的學習能力很強,也很有耐心,我在書房寫作業,她就在一邊乖乖地寫今天我教給她的漢字,拼音一遍,漢字一遍。

小丫頭說,她覺得我的字很好看,跟奶奶的字不一樣的好看。於是便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模仿,雖然效果不明顯,但至少能看出來是哪個字了,不再像剛開始的那樣,東倒西歪,酷似危房。

我們一見面,她就說要賺錢給我買小轎車,但我沒怎麼放在心上。

直到那天,小丫頭收到了人生的第一份offer,她沒有立刻答應,而是轉過頭來,問我這個能不能掙錢,我說當然可以,於是她二話沒說地就答應了。

回家的路上還一直興奮地拉著我和奶奶的手,

“蕪湖~我要給哥哥買小轎車,給奶奶買大電視咯!”

小丫頭總是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那天,她神神秘秘地拉著我,鬼鬼祟祟地跟在大黃身後,說要看看大黃的秘密基地究竟在哪裡。

我們看到大黃進了村長家的院子,村長家有一隻母狗,跟大黃差不多大,再加上那激烈的聲音,我一下子就反應過來,大黃在做什麼,看著小傢伙也想扒開門縫看,身為哥哥的責任心促使我動作快於腦子,捂著小丫頭的眼睛,抱著她就開始狂奔。

小丫頭也聽話,聽到我說“咱不看啊”,就乖乖地抱著我的脖子,跟我回家了。回到家後,我在想怎麼跟小丫頭解釋呢,小丫頭自已就開口了:

“哥哥,因為那是大黃的秘密,所以咱們不能看,對不對?”

我有點驚喜,又有點意外,

“對!每個人都有自已的秘密,我們要學會尊重。”

“尊重是什麼意思啊?”

“就是別人不想說,咱們就不問;別人不想讓人知道,咱們就不能擅自窺探。”

“哦~那我也有自已的秘密。”看著小丫頭一臉“快問我快問我”的表情,我配合地接了下去,裝作一臉好奇地問道,

“什麼呀?”

小傢伙一臉得逞,

“嘿,不告訴你!”

我故作傷心,

“啊~連哥哥都不能告訴嗎?”

小傢伙似乎有點糾結,看看我,又看看地,最後似乎終於下定決心,

“好吧。那我就告訴哥哥一個人哦。”

我啞然失笑,“好!”

小傢伙神神秘秘地開口,

“其實,我是一隻蟬。”

我裝作驚訝,“真的?!”

“嗯嗯,真的!哥哥不能告訴別人哦,這之前是我的秘密,現在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了。”

“好!保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那時的我,還以為小丫頭在跟我開玩笑,畢竟,她的名字,就是“蟬”。

暑假很快過去,我該回學校了。臨走前,小丫頭把自已的寫字本送給了我,說是裡面有驚喜,讓我回到學校再開啟。就這樣,我拎著奶奶給的葡萄,和妹妹給的筆記本,坐上了離開的車。

回到學校,我開啟筆記本一看,每一頁都有一枚不一樣的書籤,有花,有草,有樹葉,還有果子,小傢伙還細心地給果子書籤多挖了幾頁洞,做成了立體的乾果子。

返校的那一天晚上,我第一次睡前沒有背單詞公式,而是將那個小小的筆記本翻了一遍又一遍,我好像找到我自已將來想走的路了。

至於那個破公司,我從來都沒有想要,誰愛要誰要吧,咱不喜歡,也不稀罕。

有了目標,我感覺學習輕鬆了不少。高三的第一次月考結束,我收到了一封信,是奶奶寄給班主任,讓班主任轉交給我的,來自妹妹的信。

她說她要離開了,去陪爺爺。

她說她很喜歡我這個哥哥,很喜歡和我,和奶奶在一起的時光。

她說,那些書籤是她和小虎找了好久才蒐集到的,獨一無二的。

她說,對不起,沒有給我買小轎車,只給奶奶買了大電視。

她說,她不是不給我買,只是小轎車太貴了,她的工資不夠,早知道她就多打幾份工了。

她說,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妹妹,因為她有一個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哥哥。

她說,她真的是一隻蟬,一隻得天地造化,得以修成人形的蟬。

她說,她要去給爺爺當鄰居了,這樣,我們每年去看爺爺的時候,她也能見到我們。

那天,我沒有哭,只是將那個筆記本翻了一遍又一遍,將那封信讀了一回又一回……

再後來,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植物學的本碩博連讀,並在博一的時候,跟隨導師,來到了現在的研究所,回到了奶奶的身邊。

那裡有我的親人,有我的眷念,也有我的熱愛。

或許我們的遇見只是巧合,但我更願意相信,這是上天賜給我們的緣分。如果有可能,下輩子,我還願意做你的哥哥,只希望,你也還願意做我的妹妹,

全世界最好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