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李秀劇烈地喘熄著, 一點點睜開了淚眼朦朧的眼睛。

他正躺在地上。

一個男生正氣喘吁吁地壓在他的身上,一隻手卡著他的雙手按在頭頂,另一隻手還抵在他的唇邊。一張紙面具斜斜掛在他的側臉, 邊緣已經有不少之前李秀瘋狂掙扎時無意間撕扯出來的裂縫和毛邊。

“方……方乾安?”

李秀盯著自己上方那張熟悉的面孔看了好一會兒, 沙啞地低喃出聲。

方乾安原本還是滿臉緊張地盯著李秀, 彷彿還在忌憚著李秀什麼。

直到聽到這一聲呼喚,他才猛然長鬆一口氣,整個人瞬間洩了力道, 覆在了李秀身上。

“我艹, 你醒來,你他媽終於醒來了……”

方乾安一口氣說了好幾聲髒話。

“對,對不起,是我的錯,我來晚了,你先別哭啊……”

這麼過啦好幾秒鐘, 曾經的校霸才隱約覺得不太對。李秀喊了他那一聲之後就一直沒有再出別的聲音了。

“喂, 阿秀, 你別嚇我, 你該不會還沒有醒來吧?”

方乾安這輩子都不知道自己會有被人摸一把就全身發軟的時候。

方乾安聲音都開始發抖了,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李秀的臉,發現少年此時面板冰涼。

少年的手指微涼, 指腹卻意外的柔軟, 他就那樣探手伸進方乾安的下襬,用一種近乎粗魯的方式胡亂從他的側腰摸到了下腹部。

方乾安戰戰兢兢地抱著懷裡顫唞不已的瘦弱少年,只恨自己之前一直走酷哥路線從來不屑於學那些哄人手段,這時候對著已經嚇到精神崩潰的李秀,就只能乾著急其他啥都不會做。

而如此簡單的一件事,這時候做起來竟然格外艱難。

腦子就像是燒開了的水壺開始噗嗤噗嗤往外蒸汽,明知道此刻情況明顯不對,方乾安卻慢了好多拍才面紅耳赤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抓李秀的手腕。

感受著男生滾燙的體溫,李秀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就那樣無比丟臉地抱著方乾安哭了起來。

正當方乾安驚疑不定確定李秀情況時,後者接下來的動作讓他差點沒魂飛魄散。

李秀死死勾著方乾安腰間的紅繩,在摸到了那個熟悉的,被自己親手繫上去的繩結之後,他終於放下心來,軟倒在了方乾安的懷裡。

“阿秀?回個話啊小祖宗你別嚇我——”

“阿, 阿秀, 那個, 等等,等等等等——”

李秀竟然直接伸手就掀開了他的衣服。

“你知不知道你快把我嚇死了, 李秀,我真的, 我艹……命真的快交代給你了……”

“嗚……方乾安……你不是校霸嗎……嗚嗚……怎麼拖到現在才來啊……”

幸好,方乾安腦袋即將爆掉的前一刻,李秀終於找到了自己一直在方乾安身上尋找的東西。

“真的是你……。”

“你,你別亂摸,等下,靠——”

方乾安呼吸一下子變得異常急促, 整個人就像是中了定身咒一般瞬間僵在了原地。

好在李秀的失態只持續了很短一會兒。哭了幾聲之後,積累的恐懼不安隨著眼淚流出體外,李秀也漸漸恢復了應有的平靜。

他注意到自己和方乾安周圍一片昏暗,黑暗濃得就像是實質的牆,層層疊疊籠罩著他們。兩人之間照明所用的唯一光線,全靠一支擱在地上火光搖曳的白蠟燭提供。

那支蠟燭瞅著很普通,已經燃燒了快一半了,蠟油不斷流淌在底部堆積成了一團灰褐色的蠟塊。

奇妙的是它的火苗,那火苗又細又長,火苗頂端隱約泛著一點青綠色,以至於它發散出來的光也是微微泛綠的。

這裡的空氣也非常渾濁,透著一股濃濃的土腥味。

李秀的嘴裡現在溢滿了血腥味,隱隱約約的刺痛傳來,提醒著他舌尖上有傷口。李秀終於想起來,在自己剛才脫離幻境時,方乾安把手探進自己的口中,並不是真的要拔了他舌頭,而是用什麼東西在他舌尖釘了一下。

也正是在那之後,李秀才終於清醒過來。

“那個,你疼嗎?沒事吧?徐老師說必須要給你放掉舌尖血才能把你從幻境中拖出來。”

方乾安一直觀察著李秀,這時候連忙慌慌張張地解釋了起來。

“徐老師?徐老師他來了嗎?等等,我們現在是在哪裡?”

李秀定了定神,連忙詢問起情況來。

方乾安神色緊繃,他把李秀從地上拉了起來,然後小心翼翼地從地上取過了蠟燭牢牢握在手中。深吸了一口氣之後,男生壓低聲音,鄭重其事地開口道:“這件事說起來有點麻煩,阿秀你是被鬼迷了眼所以帶到這裡來了。總之,阿秀你先別怕,無論看到什麼都別怕也別亂跑,我們時間不多,必須趕緊離開這裡……”

*

接到李秀電話的時候,方乾安正在醫院。

他那名義上的親爹滿腦子繃帶,正躺在病床上對他破口大罵。律師也被叫過來了,據說是方成科這回終於下定了決心,快跟方乾安解除父子關係。

當然,類似的事情之前就已經發生過好幾次,所以當時方乾安並沒有太在意——一來是因為法律其實並不支援斷絕親生父子之間的父子關係,二來是因為方乾安很清楚,自己這位親愛的老爸根本不可能捨得他母親的錢。

雖然,就連方乾安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已經住到精神病院的親媽到底是多有錢,能讓方成科都這樣了依然流著口水不捨得放手。

結果就在他翹著二郎腿坐在特護病房沙發上神遊天外時,他接到了那通電話。

儘管方乾安已經以最快的速度衝回了學校,可是,等他趕到時李秀還是失蹤了。

那是完全無法用科學解釋的失蹤。

根據學校的監控顯示,李秀當時像是夢遊似的,一直在學校的綜合樓裡亂逛,然後,他走進了一條封閉式的走廊,就再也沒有出來了。

可那條走廊盡頭是封死的,除了一面鏡子,那裡什麼都沒有。

“我一直讓學校的那幫傻逼想辦法,可是他們真的,屁用沒有。”

黑暗中,方乾安的聲音有些沙啞。

是那種過度疲倦後終於鬆懈下來才有的沙啞。

“我也報了警,可警察也沒法解釋為什麼你不見了。我當時都……當時心態都崩了我跟你說……”

方乾安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把自己當時的心急如焚一語帶過。

而就在所有人都一籌莫展時候,曾經被請去處理肖家鬼屋的徐老師出現在了愁雲慘淡的辦公室裡。

*

不久前——

“這可真是……棘手。”

徐老師在看到李秀消失的監控時,向來平靜的臉上也浮現出了一絲驚懼。

啟明中學接連出現學生失蹤自然是不妙。然而,一直到此刻,徐清河才意識到,事情可能比他設想的最壞情況還要糟糕。

而他並沒有隱瞞這點。

“那面鏡子並不是普通鏡子,它其實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陣眼。”

面色嚴肅的中年男人率直地向著面前戾氣四溢的男生解釋道。

徐老師言簡意賅,告訴方乾安,原來整個啟明中學,連帶著這棟樓還有肖家別墅,其實都是被特意佈下用來鎮壓某些東西的風水佈局。

而現在,因為之前肖家別墅的封印聳動,導致了大陣不穩,李秀恐怕就是在此期間,被“那個東西”帶走了。

“帶走了?什麼叫做帶走了?窩草,活生生一個人你現在告訴我他被鬼帶走了?你之前不是說只要讓他好好學習就不會有事嗎?那傢伙撞了鬼都想著去上政治課,他不就是按照你說的做的嗎?可現在他還是被帶走了!他那麼弱,腳還是瘸的,鬼把他帶走幹什麼……靠……”

方乾安險些把辦公室裡的茶几直接踢碎。

明明只是個剛成年的高中生,此時身上的戾氣卻重到宛若魔神,惹得徐老師其他幾名學生都不由上前一步,有意無意擋在了男人身前。

徐老師也忍不住看了方乾安一眼,男人的神色疲倦而無奈。

“時間短的話,也許還是能帶回來的。”

男人的聲音有些遲疑。

“只是……會很危險。”

徐老師輕聲嘆道,拿起了之前從學校那邊找到的李秀的個人資料,看了片刻,男人愈發眉心緊皺。

本來前往另外一個世界帶人回來就異常兇險,而這件事最棘手的,是李秀孤兒的出生——沒有血緣作為相互之間的感應,其他人貿貿然前去恐怕自己也要折在幽暗虛無的彼世黑暗之中。

“若實在不行,與他關係親密之人勉強也能行,可是……”

可是,李秀身邊稱得上關係親密的,竟然只有一名如今已經患有阿爾茲海默症的老太太。

越是想,徐老師的表情就越是凝重。

“朋友呢?”

忽然,旁側傳來了男生沙啞壓抑的詢問。

“嗯?”

“朋友難道就不行嗎?”

方乾安脖頸處青筋微微跳動,雙拳緊握,他死死盯著徐老師,一字一句地問道。

*

“……後來那老男人說實在要試一下也可以。”

黑暗中,男生壓低聲音,平淡地解釋道。

“所以我就按照他給的辦法,想辦法過來了。你是不知道,真的麻煩死了,三更半夜在學校走廊來來回回跑,一下子左拐一下子右拐,我頭都暈了。”

“方乾安……”

“反正這回你出去了,無論如何是要請我吃飯的你知道嗎李秀同學,我的犧牲已經不是你以身相許可以補償的了。”

方乾安一邊說,一邊拉著李秀在黑暗中一步一步往前走著。

“還有,你膽子已經這麼小了,就別東張西望亂看了。跟著我走就行了。”

方乾安不說還好,他這麼認真的強調之後,李秀終究還是沒忍住,藉著蠟燭微弱的火光望向了自己周圍。

下一秒……

要不是方乾安一直死死拽著他,他差點因為驚懼而再次跌倒在地。

紙人。

無數紙人密密麻麻地站在他和方乾安周圍,慘白的臉上粗糙的畫著兩團紅,眼睛是漆黑空洞的兩點,但只要對上那兩點眼睛,就會有一種跟什麼活物對視似的恐懼感。

所有的紙人此時的嘴角都咧到了耳下,它們就那樣圍繞著李秀,在黑暗中沉默地微笑著——一如環境中那些對著李秀熱情微笑的同班同學們。

【阿秀——】

恍惚中,李秀甚至還能聽到從紙人們口中發出來的悠長呼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