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扛起那頭豬屍,穩步出了村子。等她一出去,這些村民像是漏了氣,瞬間便都萎靡了下去。

軟塌塌地癱在地上。

濃墨般的黑空也淡了下去,隱約可以看見高懸在天上的月亮。

肖陽下半身的蛇尾回縮變回了腿,江恆眼上蒙著的那條黑蛇的身影也隨著夜色逐漸變淡,最終從江恆的眼皮上消失了。

江恆視線重新恢復的第一時間就去檢視肖陽。

肖陽臉色蒼白,看來剛才真的被嚇得不輕。

江恆抓著肖陽的手在嘴邊哈氣,使勁搓了搓,感覺到肖陽的手漸漸回暖,江恆提著的一顆心才真的放下。

又輕聲地哄了肖陽幾句,瞧著肖陽臉色也好了起來。江恆才安心瞧向了前方。

夜色還是很濃,只是已經恢復了仙力的江恆已經能輕易地看清楚。那些村民其實就只是個人形的……皮袋樣的東西,此時已經像破麻袋一樣鋪在地上。

江恆走過去,眼睜睜瞧著村民陷入了泥土裡消失不見。

不大一會兒功夫,這個村子像被重置了一樣,又恢復成了他們剛進來時的那樣。

就連殺“豬”用的板凳和那口大鐵鍋也一同消失了。

江恆徒手在地上刨坑,想看看土裡面有沒有什麼東西。

手剛捱到地面,便被肖陽拉住了。

“師尊,我來吧。”

肖陽說著,隨手撿起了地上的一塊尖銳石頭,吭哧吭哧地挖起土來。

江恆趁著這個工夫,走向了不遠處的人家。推開院門,直接朝著裡屋走了過去。

這門在村民消失在地面上以後,發出了“哐”地一聲關門聲。

藉著月色,瞧著是實木的大門,可是當江恆的手碰上去的時候,才發現原來只是幻像,這門的位置壓根就是空的,手穿透了木門,直接伸到了裡面。

江恆心裡湧起一股不適感,他穿過木門的手像是伸進了冰室裡,被凍的有些疼。

江恆屏著氣,凝神邁步跨了進去。

屋子裡面陰冷異常,還有一股說不上來的味道。

隨著江恆的走動,腳下響起了“卡茲卡茲”的聲音。

江恆捏了個訣,指尖冒出了一簇小火苗,將屋內照亮。

屋子的正中央放著兩個長板凳,板凳上架著一個黑棺槨。地上到處都是幹稻草,剛才的聲音就是江恆踩在稻草上發出來的。

江恆走過去推了推棺槨的蓋子,發現已經封了蓋。又瞧見屋內還有一個裡間,隨著他攜著火光進入,裡屋的情形也被看得一清二楚。

裡屋的地上也鋪滿了稻草,稻草上壓著一個門板,上面躺著一個已經出現了屍斑的死人。

死人穿著壽衣,手裡還握著一塊布條。

心中那股隱隱的不適感倏然變強,江恆轉身就往外走。

可是,哪裡還有門?

他像是掉進了漆黑的濃霧中,在濃霧裡上下翻騰。

“肖陽?”江恆下意識地呼喊他。

等到暈眩感漸漸消散,四周才重新變得清晰起來。

狗叫聲、雞鴨鵝的叫聲、村民的鬨鬧聲、鳥叫蟲鳴聲一起湧進了江恆的耳朵。

江恆來不及反應,耳膜被聲音刺得生疼。

大太陽掛在正當中,炙烤著大地。

江恆沒一會兒便熱出了汗,等到耳膜沒那麼疼了以後,江恆緩緩地站起身,觀察著四周的環境。

這裡還是村子,只是變得更有人氣。

“小寡婦,跟著老子以後頓頓有肉,你兒子也能吃頓飽飯。”一道耳熟的粗獷男聲炸響。

“你走開,我跟我兒子不差你這口吃的!”女子的聲音充滿了警惕和憤怒。

江恆尋聲靠近,赫然發現竟是那屠夫。

只見那屠夫挺著大肚子,將殺豬刀別到腰上,向女人和小孩兒靠近:“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這村裡我打過招呼了,以後誰也不會接濟你們母子,也不會再有人找你縫補洗涮。你要是不跟了我,就得跟你兒子一起活活餓死!”

女人護著小孩兒被屠夫逼得連連後退,那小孩兒後退過程中,不小心一腳踩在石頭上摔倒在地。

“娘……”

小孩兒扁著嘴就要哭,被女人胡亂地一把拽住胳膊拽起來抱在懷裡。

江恆這時看見了那小孩兒的臉,這張臉白日裡才見過,江恆還給了他一串糖葫蘆。

女人抱著孩子只顧著後退,沒留意後面已經圍了一群人擋住了她的後路。

女人撞在人牆上,被村民們抓住。

“狗蛋她娘,你也別慪氣,別較真。跟了屠夫沒什麼不好,人屠夫說了,只要你跟了他,不但會對你好,就連我們也跟著沾光。這以後呀,咱們村殺豬都不要錢了!”

“是呀,狗蛋她娘,你這是積了多大的福分才能遇到屠夫這麼好的男人。你瞅瞅,這誰家的男人能有這種闊綽手段。連我們都照顧到了,還能虧了你和你兒子不成?”

“怎麼著也比你一個寡婦帶著個拖油瓶過日子強啊。”

“從了吧,認投吧,我們都等著喝喜酒呢。”

“狗蛋,快去勸勸你娘,說你想要屠夫當爹!”

“多好的男人,我是沒有這個福氣,要是能看上我,我喜滋滋地就跟著走了,哪裡還用這麼勸!”

“別浪費大家時間了,我瞧著今個兒就是黃道吉日,大傢伙都搭把手,直接把他們倆的喜事辦了,就在小寡婦的屋頭入洞房吧!”

這話一出,七嘴八舌的聲音忽然就沒了,安靜了兩秒村民們齊齊爆發出了鬨笑聲。

屠夫已經走了過來,伸手將小孩兒從女人懷裡拽出,不顧女人的哭喊,將她扛了起來,走向了一個院子。

那裡,應該就是他們口中說的‘小寡婦的屋頭’,也就是女人和小孩兒的家。

小孩兒哭得滿臉通紅,眼淚鼻涕糊的到處都是。可能是嫌他哭聲掃興,抱著他的那個人直接伸手矇住了小孩兒的口鼻。

“放開我兒子!你們放開我兒子!!會捂死他的,求求你們放過我們娘倆……”

女人倒掛在男人背上,一直掙扎著企圖從屠夫肩上下來。她的臉因為倒立充血,已經漲成了豬肝色。聲音也嘶啞得不成樣子。

屠夫一巴掌拍在女人的屁股上,女人像是突然被打蒙了,眼神都有點呆滯。在進入院子時,她又突然回了神,淒厲地尖叫起來。

女人原本梳得整齊的頭髮已經散開了,隨著女人的掙扎甩動,不少頭髮都被女人的眼淚糊在臉上,活脫脫像個女鬼。

屋門被粗暴地踢開,又被“哐”一聲砸上。

……

屋子裡傳來女人淒厲地慘叫,又漸漸地變成了哀嚎。

小孩兒因為缺氧,已經暈了過去,身子軟塌塌地倒在那人懷裡。

村民們臉上帶著興味瞧向那關得並不嚴實的屋門,有幾個男的還商量著要靠近點瞧個熱鬧。

“快鬆手,怎麼還捂著呢,這要捂死了,那寡婦不得跟你拼命?”

經人提醒,抱著小孩兒這人才發現小孩兒的異樣。他鬆開手,將小孩兒隨意丟在地上,滿不在乎地說道:“死了就死了唄,讓屠夫再跟她生一個。”

……

江恆有些不忍,可他知道這只是幻境,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哪怕他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回到過去,回到當時,救下那女人。

江恆穿過人群,蹲在已經昏迷的小孩兒跟前。他的手隔空摸在小孩兒的腦門上,哪怕明知道都是幻影,可還是怕一用力就將小孩兒弄醒,讓他直觀地面對他娘被欺負的現實。

江恆希望時間過得快點,直接跳轉過這件事。可是現實不如他的願,他蹲在地上,守在小孩兒的身邊,聽著村民們的汙言穢語,聽著女人的淒厲哀求。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江恆只覺得度日如年。屋門重新被拽開,屠夫提著褲子一邊往外走一邊繫腰帶。

村民們圍了過去,對屠夫道賀說著“恭喜”。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傳進江恆的鼻腔,他咬緊了後槽牙,視線瞥向大開著門的屋子。

有人已經趁機探頭看了過去,接著便調笑著說屠夫“天賦異稟”“一般人比不了”這種葷話。

有人推來一輛板車,板車上鋪著稻草。

又進去了幾個人將昏迷中的女人抬了上去。

江恆只是一瞥,就看到那女人臉上的青紫,包著她的被子被血染紅了一半,紅得扎眼。

有人過來提拎起了小孩兒的一隻胳膊,將還在昏迷中的小孩兒摔在女人身上。

屠夫向村民們道了謝,承諾以後只要村子殺豬,一叫就來,而且不收取任何費用。

在村民熱切地擁護下,屠夫抓起板車的把手,推著女人和小孩兒走出了村口。

江恆不想跟上去,他已經知道了結局,不想再去親眼見證這個悲劇。

可是這個幻境隨著屠夫的走動漸漸拉伸,就算江恆站在原地不動,也還是被迫隨著他們的前行,看著場景不斷轉換。

女人醒過來後就要逃,哭喊著要報官。

屠夫臉上的橫肉跳了幾跳,一把抓起尚未醒過來的小孩兒,將他按在案板上,伸手拿起屠刀就往小孩兒脖子上比劃。

女人哆嗦著跪在地上,膝行過去揪住屠夫的褲腿,一邊磕頭一邊說自已願意跟他過日子。

……

#

肖陽刨了一會兒土,挖出一個不大的坑。

他餘光瞧見江恆進了院子後,就沒有心思繼續挖坑了。

在心裡默數了二十個數,也沒見江恆出來,肖陽坐不住了,丟了石塊兒站起來就朝著江恆進去的那個院子走去。

一樣的木門,肖陽伸手一推就推開了。木門推開時發出了難聽的生鏽般的“吱呀”聲,肖陽皺著眉,回想剛才江恆進來時好像沒有聽到門響的聲音。

屋子裡鋪滿了乾枯的稻草和麥稈,屋中間並排擺著幾具剝了皮已經風乾了的人屍。

“師尊?”

肖陽捏著鼻子喊江恆。

這屋裡有股怪味兒,並不單單是屍臭。因為屍體已經風乾了,所以屍臭味並不是很大。這種味道像是很多種不同的味道混在一起,又沒有融合好,這股味道聞著感覺能從鼻腔直竄進腦殼。

在這裡待上一會兒便會覺得腦漿子疼。

“師尊?”

肖陽加大音量又喊了一聲,還是沒有回應。

這屋子並不算大,裡面還有一個隔間。肖陽掀開門簾走進去,一眼就瞧見了牆上血淋淋的人影。

再仔細一瞧,是剝下來后里外翻轉的人皮被釘子固定在牆上。

當初釘的時候可能人皮才剛剝下來不久,人皮下方的牆體上浸了血,牆根處也有一灘已經乾涸了不知道多久的血跡。

可是江恆在哪兒?

肖陽的臉色沉了下來,漆黑的眼瞳在眼眶裡震顫,倏然變成了尖細的金黃色蛇瞳。

黑氣如實質般從他身體往外滲,再一轉身,修長的雙腿已然化成了粗長的蛇尾。

肖陽甩動著蛇尾,漆黑的堅硬鱗片刮蹭著地面,留下一道深深的蛇形痕跡。

肖陽重新退出了屋子,他站在屋門外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前的屋門隨著他手指的觸碰化成了齏粉。

屋子裡的陰氣朝著他門面直撲過來,還沒近身便被他周身的黑氣吞噬乾淨。

肖陽眯著眼睛瞧著屋子裡擺著的那副漆黑的棺槨,沒見他動,就瞧那棺槨不知怎麼突然裂開,幾張人皮隨著棺槨裂開掉到了地上。

肖陽轉頭瞧向裡面的隔間,透過牆體瞧見了倒在地上,挨在屍體旁邊的江恆。

“師尊!”

肖陽這才開始喘氣,急急甩著蛇尾將江恆卷出來。

江恆雙目緊閉,眉頭皺在一起,緊緊咬著牙關,後槽牙的輪廓分外明顯。

肖陽將江恆緊緊摟住,恨不能將他鑲進自已身體裡。隨著肖陽的心念,他的一頭黝黑長髮也像活過來一般,不斷地伸長,像繭一樣將肖陽和江恆緊緊地纏繞包裹住。

“師尊……”

肖陽閉上雙眼,將臉貼在江恆臉上,輕輕地嘆了口氣。

江恆的手指輕輕地動了動,隨即便被肖陽的手探過去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