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內,
鎏金蟠龍柱,映著殿外陽光,將群臣的影子,扭曲的交錯在一起,刑部侍郎常佐,一襲紅色官袍,立在丹殿之下,雙手捧著厚重的卷宗,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此時,
不說那些知道一些苗頭的,就連那些不明所以的,也都看出來異樣,江南的事,就算是大案,怎會在大朝會,用六百里加急呢,關鍵,送的還是這個時候,不少人偷偷把目光,打量著坐在東面的太上皇。
“好,既然常侍郎願意讀,那就好好讀一讀,看看是誰寫的摺子,說的什麼事?”
武皇點點頭,既然有人願意讀,那就不必逼迫刑部尚書了,看宋振的樣貌,也應該是告老還鄉。
“是,臣,必然好好誦讀,”
而後,在文武百官的見證下,就準備開始撕開信封,這時候,就連張瑾瑜都感覺有些不妥,什麼事,竟然能讓太上皇來此,更遑論江南的急報,應該不是兵匪鬧得,或者說還是因為金陵的案子,怎麼會查的那麼久。
雖說昨夜看了摺子,但具體裡面的事,張瑾瑜還看不明白,可以說是一頭霧水,轉頭看向身邊幾位王爺,竟然毫不動聲色,看來,此事與他們無關緊要,既然與他們無關,太上皇來此,就耐人尋味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正準備拆封的刑部侍郎常佐,忽然停下手中動作,拔起信封,同時走到幾位閣老身前,“啟奏陛下,諸位閣老,此信封臣還未拆封,需要同諸位閣老驗一驗,封漆是否完整,首輔大人,您先瞧瞧,”
待常佐竟然拉著戴權的衣袖,一併到了李首輔身前,把信封遞了過去,
“首輔大人,您先瞧瞧,驗一驗,”
李崇厚眯著眼,眼神僅僅是撇了一眼信封,完好如初,但眼光卻落在自己學生身上,看來,是發現了蹊蹺,這個泥潭,可不好抽身啊,“嗯,是沒有拆封,看過了,”
既然老師看過了,其餘人,也不放過,常佐又是一個跨步,來到盧閣老身前,“盧閣老,您也驗一驗,”
“嗯,信未拆封。”
盧文山眼神閃爍,還在猜測此中的深意,難道刑部的人,已經知道里面的內容了,還是陛下早已經知曉,接著是顧閣老等人,也一一查驗,等到最後,就連武勳那邊,稍微過了一眼,早有性子著急的昌永伯嶽青文,耐不住煩躁,問道;
“常大人,信封做不了假的,封漆若是破壞,一眼就看出來了,既然陛下讓你讀,你拆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這番粗魯的言語,並未讓旁人反駁,而是頗為贊同,
“是啊,常大人,眾目睽睽之下,信封還能被調換不成,”
誠意伯宋代春,怕昌永伯不分輕重,故意跟了話語,有了一人插言,武勳那邊,也就熱鬧起來,
“是啊,轉了一圈,到現在信封都沒撕開,”
“就是,撕娘們衣服,都沒這些麻煩。”
越說越離譜,戴權眉頭一皺,呵斥道;“肅靜!”
幾乎是瞬間,殿內復又安靜下來,常侍郎點頭再拜,
“既如此,陛下,臣就開始拆了。”
或許是刑部侍郎常佐,手上力氣可不小,雙手一動,已經把信封拆好,裡面露出一沓卷宗,供詞,還有兩個摺子,因為卷宗太多,所以尋來兩個內侍太監,一人拿一份,在他手上,則是淳陽知縣徐長文覲見的摺子。
“陛下,諸位閣老,臣手裡的這個摺子,乃是淳陽知縣徐長文所寫,記錄江南毀堤淹田一案,和江北五縣啟封案子,另一封,是永寧縣令徐東呈奏的記錄文案,還有文書。”
介紹完之後,常侍郎便攤開摺子,沙啞的聲音開始誦讀;“聖人在上,臣淳陽知縣縣令徐長文,叩見陛下聖安,臣作為金陵大案副審,已經全程如實記錄,江南毀堤淹田一案,表面上是入夏前雨水暴漲,堤壩不堪重負,實則是金陵一眾官員的默許,金陵通判負責下令,衙門捕頭等人負責實施,另有揚州府軍校尉為人證,致使淳陽,永寧,上虞,安寧,加之江北五個縣等地百姓受災,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死傷無數,江南上好田畝毀於一旦。”
說到此處,奏疏雖然剛烈,並無不妥,常佐頓了一下,繼續念道;
“而這背後,江南織造局總管太監楊馳,亦是參與其中,與江南巡閱使景存亮合謀此事,妄圖藉此災難,以低廉價格收此上等良田,兼併百姓田畝,用之蠶桑絲綢之利,改田為桑,如今變為以改兼賑,到最後,二者不可兼得,臣問金陵通判馬廣誠,‘何意如此草芥人命,’答曰,‘織造局歸楊公公管,楊公公歸宮裡面管,宮裡面,自然是聽皇上和太上皇的,如今所作所為,皆是為了太上皇,’臣又問,‘為何是為了太上皇,’答曰‘織造局是為了賺銀子,江北五縣開採玉礦,搜刮民脂民膏,還不是為了太上皇修道之用。’臣怒斥!”
常佐話還沒說完,太上皇已然變了臉色,更有不少勳貴,臉色變得煞白,百官更是竊竊私語,在空曠的大殿內,嗡嗡作響,這是審問哪門子案子,就連張瑾瑜都挺聽得心神巨震,誰的部將,竟然如此勇猛,審案子,審到宮裡面來了,卻不知身邊的晉王,用胳膊肘碰了一下自己,“侯爺,您的門生為何在此時送來卷宗摺子,是不是有些魯莽。”
眼神有些探究,但眼底,竟然有一絲興奮在裡面,此刻,張瑾瑜猛然回了神,這徐長文可不是自己的門生嗎,還有那個徐東,好像是武英殿南大人的門人子弟,對了,南子顯人呢,“陛下,臣還未讀完,”
看著殿內嘈雜,常侍郎只能停下,戴權適時喊了一聲;“肅靜,”
殿內頃刻間,恢復安靜,武皇雙手握在龍椅上,輕輕握著握把,眼神掃視群臣,餘光始終盯著太上皇,看來,江南來的奏疏,太上皇並不知曉,“你接著讀,既然他敢把奏疏卷宗帶過來,那就是鐵案,朕也想聽一聽,江南百官,還有江南百姓,是如何看待朝廷的。”
“是,陛下,臣徐長文,一月之前,便接任淳陽縣令,賑災至今,餓死百姓,不知凡幾,江北五縣受災之後,卻沒有賑災之舉動,前朝玉礦啟封一案,令人髮指,內務府,勾結府衙,連並地方士紳豪族,搶佔百姓田畝,監守自盜,百姓不知生產,一味落草為寇,只為那些玉石,
致使江北五縣百姓,家破人亡,府衙官員,由金陵同知胡文玄負責,內務府負責搬運,揚州府軍負責清繳,皇城司負責檢查,官官相互,臣審問胡文玄,‘何意做這些傷天害理之事,’答曰;‘只為楊公公一句話,和內務府下的文書,臣不敢不從,這些玉石,是宮裡要的,是太上皇修道之用,’臣又問,‘你怎知太上皇修道之用,’答曰;‘內務府是給宮裡當差,要玉石是太上皇修道所用,天下皆知,以修道擷取朝廷氣運,和寧國府賈珍修道一樣,作為臣子,誰敢不從。’
臣聽聞以後,心神大震,想來太上皇如此智略聖人,豈會修那些旁門左道,霍亂朝綱,先由寧國府賈珍為例,聖人豈可冒天下大不韙,連前朝都要封存的玉礦啟用,亡國之舉!如此欺上瞞下之人,定要徹查此案,還天下百姓,還有朝廷一個公道和清明!”
滿朝文武聽完,個個臉色慘白,不少人冷汗直流,奏摺所寫之內容,幾乎是句句屬實,不少百官,也都掏銀子,去買了內務府售賣的玉石,一個是好奇,另一個,無不是想向太上皇示好,那些玉石晶瑩剔透,色澤溫潤,多是上品,若是此案細查,他們這些贖買之人,會不會受到牽扯。
乾清宮內,
隨著殿外雲頭攢動,折射的陽光,隨之搖曳,光影晃動,常佐沙啞誦讀聲,猶如驚雷一般炸響,隨著毀堤淹田,江北玉礦案,一同說出,江南織造局和內務府,以及江南官場,貪贓枉法等罪行,一一被揭露,殿內空氣,彷彿都要凝固。
幾位藩王更是臉色鐵青,不可置信看著殿中央誦讀的人,此乃大不敬,竟然敢汙衊太上皇,可他們幾人心中,早已知曉,既然敢當堂誦讀,必然是鐵證如山,而且他們也會知道,太上皇修道,已有所成了,
內閣首輔李重厚,此刻雙眼微睜,嘴角帶笑,此案,已經算是真相大白,可是若真的再往下查,只能查到宮裡面,只能查到長樂宮,也不知此舉動,是不是皇上安排的,“咳咳,摺子寫的清楚,問的也清楚,想來一共送來的案卷文書,還有供詞,也是一樣嗎。”
首輔李大人,先是開了口問詢,百官之首,當以他為先,常侍郎點點頭,把卷宗和供詞分好,“回陛下,首輔大人,供詞,和卷宗,一併一字未改,另有永年知縣徐東作保,簽字畫押。”
“嗯,說得對,大武律令,審問,記錄,分責兩人才行,”
挪動著步子,顫顫巍巍走到殿中央,看著文武百官有些慌亂的神情,卻不以為然,“啟奏陛下,既然卷宗供詞都在,此案不如就此了結,江南還是要以穩為主,織造局行事,也是為了朝廷戶部,內務府的事,老臣不敢插言。”
似乎是點到為止,不少文武百官,也在暗自思索,首輔大人言語,乃是何意,查,或者不查,何來到此為止,到誰為止。
哪知道,言官那邊,早已經按耐不住,尤其是隨軍回來的幾人,面有慍色,曹廣正首先站出來駁斥,
“啟奏陛下,首輔大人此言差矣,既然案子清楚,那就要查一個水落石出,是有人栽贓陷害,還是有人故意誣陷,都要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豈可因私廢公之舉,”
“啟奏陛下,臣附議,江南乃是我朝錢糧留存之地,如今破敗不堪,即是人禍,又是天災,臣以為,應當徹查,”
“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六部言官,以及散官,竟然全都附議,幾乎是成一面倒的局勢,眼看著太上皇面色越來越清冷,越來越難看,幾位藩王,哪裡還站得住,今日的謀劃,竟然付之東流了,鄭王臉色鄭重,出列道;“啟奏陛下,臣弟有話要說,”
幾乎是急躁的壓迫氣勢,挺身而出,武皇並未著急,眼中有著思索,先是問了首輔大人,“李首輔,朕記得當日那天,江南送來了兩份供詞,一份是江南巡閱使景存亮上書,另一個是蘇崇和藍季禮審案口供,朕讓你們拿回去看,可都看了。”
“老臣拿回去看了,”
李崇厚點點頭,當日,就把秘笈拿回去,和眾人一併看了,“臣一共看了三個摺子,除了上述二人,還有江南布政使莊守治遞上摺子,一共審問了兩次,口供如一,”
“嗯,既如此,一個案子,為何前面送來了,包括前幾位遞上摺子,和今次,徐長文送來摺子,竟然是兩份供詞呢?”
武皇話中有話,也是把其中的關鍵,說給文武百官,甚至於太上皇聽得,“回皇上的話,前面蘇崇,藍季禮,審問的馬廣誠和胡文玄,眾多官員都在,但是後來徐長文和徐東,後複審了二人,供詞沒有比對,口徑不一樣。”
李崇厚也沒隱瞞,既然前後不一,要麼是翻供了,要麼是,前面有所隱瞞,這裡面的事,牽扯宮裡,誰也不想引火上身,所以,許多事,可能沒記載,人之常情。
另外就是,供詞記錄的人,把供詞改了,或者刪減,也只有徐長文這種初入官場的,不懂規矩,
這一點,武皇早已經想到,但心底未必沒有對此兩位知縣,有著一些讚許,“李首輔,朕猜的不錯的話,前面送的供詞,並未如實記載,反而是兩個小小知縣,竟然敢如實記錄,上書供詞,若是改了,如何?”
“回陛下,大武律令,犯人供詞,如實記錄,若是呈報陛下預覽,更不可更改,改了就是欺君之罪,老臣以為,審要審,記錄要如實記錄。”
這一點,他是贊同的,若是人人隨意更改卷宗,這案子,永遠也查不了。
“呵呵,朕聽得糊塗了,看來,江南那邊的事,怕是查不了,內務府,織造局,那織造局負責的楊馳,人在何處?”
“回萬歲爺的話,人還在江南,”
戴權額頭冒細汗,趕緊回了話,“好,既如此,抓了,讓他們,不,讓蘇崇還有徐長文去審,”
武皇一擺手,就想定下此案,誰知鄭王等了許久,也不見皇上過問,正在此時,漢王和宋王,也瞧見局勢不妥,一同站出來,
“啟稟皇上,臣弟有事稟告,”
這幾聲大喊,立刻壓住了朝臣議論聲,也把眾人目光,吸引過去,武皇摩挲著手心,終於點點頭,
“好,既然有話要說,那就說,鄭王先問的,他先,”
“謝陛下,”
鄭王周昌德立刻站出來一抱拳而拜,
“啟奏陛下,臣弟以為,江南一案,晦澀難尋,索然有諸多供詞,但臣弟以為,江南所有官員,包括這位徐縣令,包藏禍心,既然江南審案,江南為禍,主審副審,應該回避,令淳陽知縣竟然汙衊宮裡,藐視太上皇,自然是有大不敬治罪,臣弟以為,不如把所有罪臣,包括巡閱使,布政使等人,連帶徐長文,一併押送回京,三司會審,還天下朗朗乾坤。”
幾乎是義正言辭,捎帶著,把副審,還有江南主官,全部押送回京城,就不信審不出來,還有那徐長文,乃是洛雲後門生,若是有貪墨之舉,一併治罪,殺雞儆猴,再說,天下為官者,哪有不貪墨的。
“臣弟附議,皇上,都說事情越辯越明,既然都有罪,在江南審案,無不是官官相護,既然要審,三司會審,再請諸位大人陪審,臣弟不相信,還有人在其中上下其手,”
宋王眼神一亮,果真是以退為進,既然入京,再想糊弄,可騙不了他們這些人,
“臣弟也附議,既然牽扯朝廷存糧之地,兼之此案重大,臣弟以為,就應該查的水落石出,那徐長文仗著自己為副審,胡亂攀咬,莫不是收了誰的孝敬,膽大妄為,”
漢王的眼神,已經迴轉,落在洛雲侯身上,金陵四個縣,乃是天下最富碩的縣,一個縣令,怎可能不貪,尤其是藉著賑災名義,賑災糧食,和賑災款,歷朝歷代,誰不上下齊手,貪墨隱匿,就算膽子小的,到最後,也拿了不少,若是那位徐知縣,動了賑災錢糧,正好給了他們藉口。
眼見著幾位王爺正義凌然,言辭鑿鑿,張瑾瑜心中,反而有些不淡定了,莫不是說,幾人,早就有了把柄,想想也不可能啊,那太上皇來此的意思,又是何意呢?“陛下,老臣請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