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金陵府衙,

地牢內,此番已經換了一身官服的徐長文,帶著一名書吏,還有捕頭李振二人,已經到了關押馬廣誠的牢籠前,看著有些披頭散髮,汙穢不已的馬通判,

徐長文並無憐憫之心,呵斥左右獄卒,“來人啊,押馬大人出來,本官要審問,”

“是,大人,”

兩位獄卒毫不客氣,開了鎖之後,立刻衝進去,給曾經的馬大人帶上枷鎖,連拉帶拽,就把人拖了出來,這番狼狽的樣子,也讓馬廣誠羞憤不已,罵道;

“哼,一群豬狗一般的玩意,竟然如此對待本官,可是不想要命了,”

囂張的語氣,不減分毫,瞧得徐長文冷冷一笑,“笑話,之前你是朝廷命官,所有人都懼怕你三分,但如今,你又是何人,還能和誰吼呢。”

一聲怒喝,嗆的馬廣誠漲紅了眼,

“我呸,你一個小小的縣令,靠的誰的威風,竟然敢如此囂張,這案子,審了一次兩次,本官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也做了,你怎麼不去審一下其他人呢。”

馬廣誠面帶譏諷,攀咬的事,他都做了,而且做的更多,賈雨村是出去了,什麼時候再回來,誰也說不清,可胡文玄,卻也是同病相憐,一些話,早已經通傳一二,無非是咬出來多少罷了。

“帶走,直接去前面提審,本官問的,是本官審問,其他人審問,是其他人的,現在審問,各審各的,”

一擺手,

幾名獄卒,就把馬廣誠押著,直至到了地牢內,此地前廳,早已經被收拾的一乾二淨,而且四周,四下裡掛壁上,點上了油燈,李振見此,親自下手,放了一個凳子在書案前,並且給馬廣誠卸下了枷鎖,也讓馬通判,有些愕然,這是何意?

等卸下枷鎖之後,馬廣誠也不客氣,伸手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而後一屁股就坐在凳子上,

“哼,問吧,”

如此囂張的樣子,就連捕頭李振,都有些忍不了,“馬大人,徐大人對你可算是仁至義盡了,若是給臉不要臉,枷鎖還是帶上為好,”

“你算什麼東西,竟然敢在本官面前說教,好歹徐知縣也是位官,你是幾品,在這裡大呼小叫。”

此刻馬廣誠許是看開了,什麼話都敢說,愣是讓李振啞口無言,這般氣勢,徐長文微微一笑,坐在書案之後,

“馬廣誠,你乃帶罪之身,還如此囂張,你心裡面,還有沒有敬畏之心,本官之所以待你如此,就是給了朝廷官員的體面,從不尋私利,我在這審問,李振在一旁伺候,你,搬個凳子,坐在這,實話實錄。”

徐長文指了指身側的空著的地方,讓衙門記錄的書吏坐在此,誰知,書吏一臉為難,回道;

“大人,這不合規矩,”

書吏猶豫,未敢上前,提醒一番,倒是徐長文回了頭,問道;“什麼規矩?”

“大人,您是縣裡來的,不知知府衙門規矩,知府衙門審案,都是明審暗錄,”

這些規矩,還都是眼前這幾位大人定下的,

“呵呵,有意思,什麼叫明審暗錄,大武律載有明文,各級衙門審訊犯人,都應該明審明錄,本官做主,把筆墨紙硯端出來,就在此,記錄,而且要把時間地點,何人記錄,你都要寫出來,並印上私章,去。”

一聲怒吼,

嚇得書吏連連點頭,到了外間屋子,把東西端了過來,捕頭李振,則是搬來一張凳子,放在那,書吏無奈,只得屈身落座,“是,大人,小人準備好了,隨時可以,”

“好,那就開始,”

徐長文冷著臉,把目光迴轉於前,看著眼前的馬通判,如此不懂規矩,怎會給好臉色,厲聲道;

“李振,把凳子撤了,讓他站著回話。”

“是,大人,”

李振也不含糊,伸手就把馬廣誠從凳上拽起來,一腳就把凳子踢了出去,馬廣誠氣的臉色一變,絲毫沒有悔過之意,

“哼,監察使來審我,也都有個座,憑什麼讓我站著受審呢。”

還不等馬廣誠繼續絮叨,徐長文冷臉,看著手裡卷宗文書,罵道;“你說憑什麼,憑你作惡多端,惡貫滿盈,新北大堤決口,江南江北死了多少百姓,溺亡了多少人,僅僅金陵四個縣,無家可歸者多達七十萬,你的罪孽,你背後那些人的罪孽,如洪水滔天,我不審你,朝廷不審你,上天也要收你,收你背後的那些人,”

一指過去,地牢內的陰風,忽然吹起,冷的幾人心驚膽戰,

就在這個時候,地牢入口處響動,淳安縣令徐東,還有皇城司儉事寧凱二人,竟然聯覺入內,見到徐長文正要審問,趕緊上前,

“還好趕上了,長文兄,現在審問,你孤身一人,絕不可行,至少也要三人在此會審,還好為兄叫上寧儉事,趕上了。”

徐東快走幾步,來到近前,瞧見書吏面前文書上,一個字都沒寫,這才有些感慨,索性,直接把人攆走,

“你,下去吧,此案子記錄,由本官親自記錄,寧儉事審議。”

徐東也沒客氣,就把書吏打發了,身後的寧凱,更是一臉無奈,可惜,指揮使親點自己參與審問,如何敢推辭,應聲道,

“好,”

徐長文見此,還想再說什麼,就看見徐東給自己使眼色,知道事情,輕重急緩,直接開始審問,“江南堤壩,是不是你下令挖決口的?”

“是,是本官下令,讓快班衙役,帶著人給挖決口,而後,讓揚州府軍那名校尉帶著兵卒跟在後面,只要他們回來,立即滅口,誰知道,幹過水匪的幾人,警覺心太強,直接逃之夭夭,跟過去的校尉,怕自己做了替罪羊,就在城門口大聲嚷嚷,人算不如天算。”

馬廣誠嘆了一口氣,做事不周密,留下大禍,他根本沒想到,幾人能逃。

“好,繼續問你,府衙快班那些巡捕,都是你招來的,全都是水匪,他們暗地裡,可替你出手,辦一些髒事。”

徐長文順著這些話,繼續往下問,先了解這些人的出處,以及做了什麼,“是我招攬的,也不對,是他們自己陸續進城以後,由他們招攬的,這麼些年下來,用的順手,解決了不少事。”

這些,都是有跡可查,無從狡辯,馬廣誠也不在意這些,做了就做了,誰還敢說什麼。

“好,快言快語,記錄,”

徐長文看了一眼徐東,筆墨不停,記的也快,等了一會,卻忽然問了一句,“既然你都知道,那我問你,為何那揚州府軍校尉,竟然會聽你的話,誰下的調令?”這一問,在場的人無不驚訝,這關鍵的調兵權,實乃大罪,就連皇城司寧儉事,都有些臉色一白,這些,是他們之過,江南調兵,皇城司沒有上報,正想解釋,卻不知馬廣誠忽然哈哈大笑,“徐大人,徐知縣,你是真的不知,還是裝作不知,揚州府軍向將軍,是接了內務府的調令,手書是京城來的司設監掌印楊公公,沒有他的調令,府軍怎麼敢來呢,哦對了,此事皇城司也知道,是不是寧儉事,哈哈。”

一聲狂笑,肆意枉然,寧凱臉色厲色一閃,“馬廣誠,注意你說的話,”

“寧儉事,你是來審議作保的,不是來審案子的,無關人,不要開口,記錄,”

徐長文臉色不渝,開口提醒,心中知道此案,突破口就在眼前,

“既然是楊公公下的調令,你為何能呼叫他們,而且你僅僅是一位通判,為何要用那些兵?”

“徐大人,不必猜測,本官如實告知你,是織造局,是內務府,是內閣,是宮裡呼叫的,是聖諭,為的就是改田為桑,給織造局提供生絲,按理說,這些給織造局就成,可內務府也要兵,是不是很奇怪,本官告訴你,一點也不奇怪,江北幾個縣有玉礦,都是前朝封存的,現如今全都啟用,負責此事的就是衚衕知,就是要挖玉石,給長樂宮的太上皇修道之用,織造局要生絲也是為了賣銀子,給長樂宮填補虧空,明白沒。”

幾乎是毫不遮掩,就把這髒水,潑進了宮裡,寧凱早已經嚇得面無人色,直接跑了過去,伸手扇了馬廣誠幾巴掌,“你想死不成,受賄就受賄,做事就做事,口不遮掩,最後,死的是你自己,”

而這些,全被兩位徐大人看在眼裡,徐長文立刻怒喝,

“李振,拉開他們,”

“是,大人。”

也不知是寧儉事身子虛,還是李振武功大進,僅僅一步跨過去,一個側拉,就把寧儉事拉了回來,猶自在那漲紅著臉,怒罵著。

“寧儉事,今個是我審案,是為了朝廷,和皇上,規矩辦事,既然馬大人說是為了太上皇,那本官問你,聖旨呢,在哪裡?”

徐長文眯著眼,你說是聖諭,又有誰見著了,“哈哈,徐大人,你還真敢問,這些事,沒有旨意。”

馬廣誠捂著臉,搖了搖頭,哈哈一笑,“好,沒有旨意,你憑什麼說是聖諭,是太上皇的意思?”

一連追問,徐長文冷著臉,絲毫不停歇。

“織造局是給內務府做事,楊公公是給宮裡當差的,內務府,內閣,也都是為宮裡當差的,長樂宮需要玉石,是明發的摺子,就連景大人手上都有,楊公公三番兩次下令,不是為了長樂宮裡乾的,那是為誰幹的。”

“好,記錄在案,一個字不差,”

徐長文如今才理順這些,長樂宮裡,指的是太上皇,太上皇修道的事,他已有所耳聞,當初離京的時候,就有傳言,太上皇需要修道養身,但為何後來,會用上生辰綱和上等玉石,這就是難以猜測,江湖上,和尚道士也不少,那些修道之人,是用過玉石,可需要那麼多,他還是頭一回知道,太上皇的如此奢靡用度,心中震驚可見一斑。

“不,不能記錄,這些話不能記錄。”

就在徐東下筆記錄的時候,寧儉事趕緊呵斥,這些話,怎可上卷宗,那是大不敬之罪,尤其是在他面前。

“你怕擔責任,你就回避,本官剛正不阿,如實記錄,長文兄,一人問,一人記錄,合乎律法。”

徐東嘴上沒停,手上也沒停,把剛剛的話,一絲不差的記錄在案,就連囂張的馬廣誠,也都安靜下來,這些話,真要是記上,眼前二人,就是真的是拿命在拼了,

“哈哈,可笑可嘆,臨到最後,無人敢記錄的卷宗,竟然被你們二人記錄,兩位秀才知縣,朝廷是沒人了啊,哈哈,本官敢說,放眼朝廷,都是如寧儉事這般庸碌無為之人,對了,楊公公召集我等商議要事的時候,寧儉事也是上了桌子的,並且江北各縣籌集勞役的事,皇城司是一個沒落下,就這樣,本官招供了,拿過來,本官要簽字畫押。”

一股莫名的悲壯,就在牢獄內蔓延,寧凱嚇得幾乎是面無人色,徐長文又問了一些楊公公的話,例如楊公公如何下的命令,如何奉上御,又是誰從內務府和司禮監傳的文書摺子,也都一一記錄在案,

眼見著寫完卷宗,供詞,馬廣誠也沒有絲毫拖延,摁了手印,簽字畫押,

“兩位徐大人,問也問完了,本官腹中有些飢餓,想吃江南燒鴨,”

“好,來人啊,去買燒鴨,給馬大人送過去,去牢房待著吧。”

徐長文點頭同意,讓獄卒把人押回去,隨後,拿起卷宗,順次也跟著簽署名錄,摁了手印,等把卷宗放在桌上,瞧了一眼還立在那的寧儉事,問道,

“寧儉事,既然你怕擔責任,就回去吧,剩下的,我們自己審。”

徐長文也是為他好,畢竟皇城司地位特殊,若是這般牽扯進來,後果難料,許是知道徐縣令的善意,寧凱點下頭,還是提醒一番,“此事,確有兩位大人審案,合乎律法,可是兩位大人也應該知道,宮裡的事,那是不能碰的,如今太上皇壽宴在即,如何能呈遞這些大逆之言,兩位知縣前途廣大,不必為了一個將死之人,賭上性命,言盡於此,二位好自為之。”

一抱拳,寧凱也不拖延時間,徑直轉身離去,只留下二人,在空蕩蕩的地牢內,相顧無言,

“帶人犯,金陵府衙同知胡文玄,”

“是,大人。”

寂靜的空中,忽然有一股熱烈,李振精神一震,親自去押解胡大人,從牢房來到此處,幾乎是立足未穩,徐長文卻讓人,搬了一個凳子,在桌前不遠處,

“把枷鎖開啟,把凳子放在這,”

“是,大人,”

指了指桌前不遠處,李震聞言,提著凳子往前放了放,然後拿出鑰匙,開啟了枷鎖,最後,退下幾步,立在那聽伺候。

幾近沉默好一會,徐長文瞧見胡大人的頭髮,幾日未見,已經是滿頭白髮,面色有哀榮,一身粗布衣裳,哪還有一位官員應有的體面,略斟酌一下,沉聲道;“你是進士,又在翰林院待過幾年,我不好再以官職相稱,學而達者,我巧遇恩科,只中過秀才,也不好以年誼相稱,沒有定罪,我也不好直呼其名,下面,我問你答,就不稱呼了,”

此刻胡文玄這才抬起眼,看著這位小小知縣,眼裡多了鄭重,點點頭,:“好,你問吧。”

地牢偏殿,黑黝黝的一片,彷如地府入口,擇人而噬,殿內,只有四人在內,寂靜無比,徐長文伸手摸著桌子,上面已經是坑坑窪窪,不知此張桌子,放了多少時間,

“我問你,楊公公來江南之後,有沒有給你下令,如何給你言語的,或者說,他傳的什麼命令,”

直言了當,就問那位楊公公的話,這些,顯然是胡文玄沒曾想到的,自顧自言,既然你問,我就回答,心中,不由得想起賈知府的話語,“楊公公來江南,給下官下令,啟用江北五縣的玉礦,下官不敢答應,畢竟這些玉礦,是前朝封存,而且我朝從未有人下令啟用,所以我怎敢接令,”

略微頓了一下,想了想,面色有些難看,

“但最後,楊公公拿出了內務府的公文摺子,還有他的手令,以及巡閱使景大人託人遞上的話,本官,這才敢接令,去了江北挖礦,”

這些話,都有證據佐證,而且已經被搜刮送入了內閣,“好,既然你是奉了內務府和楊公公之命,那是如何挖的礦,我記得江北五縣玉礦,都有明文記載,都是上好的玉石礦脈,加上山脈崎嶇,宋朝時候,送的生辰綱,也是這幾個山頭所出,對也不對?”

雖然他不懂這些玉石成色,但能被史書所記載,定然極不尋常,所以,這一問,問的就是這些礦脈,如何啟封的,人力物力,從何而來,

“啊哈哈,徐大人啊,你可是真的敢問,這些玉礦,你可知道,是送給京城宮裡,太上皇修道所用,而且本官還知道,京城有傳言,太上皇修道,是擷取朝廷氣運延綿自身,和寧國府賈珍所行之事,如出一轍,這些,你敢記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