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時分休朝,扶正光獨身前往祁山祭拜王陵。

他一襲硃砂紅圓領寬袍頭戴烏紗帽,跪於皇陵碑前足足一天一夜。

耄耋老人垂著頭落寞仿若做錯事的孩子,臨了他脫下官帽千言萬語化作一句“卑職有辱使命,今退而請死罪。”

與之同年九月初六,兩朝功臣尚國公卒,享年八十三,追諡“忠正侯”,配享太廟受世代供奉。

整個朝廷之中,扶正光是唯一一號令丞柒都肅然起敬的角色。

這個飽經是非政變的臣子自始至終初衷不改,真正的人如其名一般扶持正道忠於弘光。

先帝丞啟天作為空心梧桐的那幾十年,皇室政權長公主尚國公各佔一半。若是沒了扶正光這個護民官反對丞雁姝的武力至上主義,天下便大有可能回溯到域內鬥北夷的戰爭時代。

丞柒失蹤的這八年,是他扶正光一人協武侯門抵抗各方勢力,以防這片大陸被四方勢力徹底瓜分。

丞啟天也好丞柒也罷,他從不在乎誰當了皇帝誰坐了龍椅,乃至可以為了國家夢將實權拱手相讓。

新君登基必定會掀起史無前例的軒然大波,扶正光無比清楚地明白一個事實——依丞柒那暴虐果斷的性格絕不甘心淪為權杖的傀儡,

所以面對咄咄逼人的烏合眾時,作為朝廷一把手的尚國公明明有能力反抗卻偏選擇了依順。以溫和的姿態瓦解威壓,完成巧妙的化敵為友。

至於他為何信得過這個年紀輕輕的人皇?那便是丞柒的御權之術了。

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丞柒自涉政以來便處於丞雁姝的對立面,雙方關係稱得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八個字。

於扶正光而論,管丞柒叫個摯友也不為過。

參政六十年未曾走過歪路,每一次至關重要的政務抉擇總是義無反顧地站在了老百姓這邊。

毋庸置疑的是,扶正光的名字理應載入青史流芳千古。

人間英雄逝,天公亦啼哭。短短三個月,先是何大俠又是扶大人。

“冷風好吹嗎?”客京華在丞柒身後將其一把圈進臂彎之中,打趣道:“再待會兒都要凍成冰雕咯。”

丞柒仰頭注視著天邊,若有所思道:“我在想到底會不會下雪。”

此時天空灰濛濛的,厚重的雲層密佈天幕,一種陰沉的氛圍壓抑地籠罩著曌陵。

客京華下巴抵在他的脖頸旁,恍然大悟道:“原來你是想當雪人呀!”

丞柒索性搭腔道:“在太陽昇起之前,我還有一句遺言。”

客京華問:“什麼?”

丞柒衝他眨了眨眼,“親我一口就告訴你。”

客京華迅速在丞柒臉頰上用力“啵”了下。

丞柒說:“冰雪由鑑我真心,方生方死最愛君。”

客京華一怔,隨即緩緩藏起泛紅的臉。

丞柒伸手揉了揉他的發頂,含笑道:“不過我怕冷,恐怕做不了雪人。”

“那你還不速速隨我回宮!”客京華說著一把攔腰撈起丞柒,趁著飛雪還未落下一路小跑回到了寢宮。

客京華麻溜地往丞柒手裡塞了個湯婆子,隨口道:“我還是頭一次見九月飄雪的,不曉得茼山那邊是不是也這樣了。”

丞柒揣著湯婆子的手蜷了蜷,漠然道:“你想了解的話就傳個音去問問情況。”

“嗯嗯!”客京華使勁點點頭,揚笑道:“上週我娘還寫信來了,說張姨釀的櫻桃酒熟了,別提多香了咧!”

丞柒問他:“還寫了些什麼?”

“苗苗長高了許些,可調皮一小姑娘了。王叔他女兒生了個三胞胎,吳媽家的大黃狗生病了. . .”客京華巴拉巴拉了一大堆,信裡內容基本上交代了個遍。

丞柒噙著一絲淺淡的笑意,就這樣平靜地聽他敘述。

“你猜今年會是一個嚴冬嗎?”客京華坐到他身側,興致勃勃道:“茼山一向冬暖夏涼,我帶你回去避寒可好?”

丞柒微微斂起眼瞼,推辭道:“我現在公務纏身,這種事還是到時候再議吧。”

按丞柒這個理事作風,公務耽擱私事簡直是倒反天罡了。

客京華湊到他眼前,詢問道:“你不願跟我一起回茼山嗎?”

丞柒搖了搖頭。

客京華納了個大悶,“那你怎麼?”

丞柒略加低頭思索少焉,笑眯眯地答道:“其他的倒是沒什麼可控訴,唯獨成親第二天新郎跑路這件事還記憶猶新呢。”

“. . .哈哈”客京華撓著頭尷尬地笑了兩聲。

“地點沒有人物重要。”丞柒拿開湯婆子轉而牽住客京華的手,柔聲道:“就像你抱著我睡我才不覺得冷,我避寒主要是靠你這個人罷了。”

由此可察,結識到相伴這幾年裡就客京華一人變得油嘴滑舌了,丞柒始終是那個情話連篇的丞柒。

曾經那些脫口而出的甜言蜜語並非以少年逗樂的玩笑,字字句句是丞柒欲蓋彌彰的心聲。

待到客京華反應過來了,他暗地慶幸還好不算太晚。

與此同時,尚國府又是另一番光景。

或許是因為剛經歷了兩輪喪事,府中上下總是瀰漫著一股子萎靡不振的淒涼氣息。

“哥,外頭風大,進屋吧。”扶榮披了件墨色厚氅到扶桑肩頭,輕聲勸道:“下個月你便是扶家家主了,身子要緊啊。”

扶榮話還算委婉,她哥作為武侯門前掌門的首席大弟子以及扶家長公子,所要繼承擔任的遠遠不止一個扶家家主那麼簡單。

“妮子。”扶桑眼中已然沒了昔日的神采,問道:“爹他之前也總是站在這裡,你說他到底在望些什麼呢?”

扶榮擺了擺頭,“搞不懂。”

“從這瞧過去正好是皇宮。”扶桑遠眺過去,淡淡地道:“之前爹他向著那裡,終是將自已搭了進去。”

“哥你莫要講這樣的話。”扶榮一聽來了意見,提醒道:“爹他沒走錯道,只是. . .”

說著說著,她一下頓住沒了後話。

“只是什麼?”扶桑扭過頭盯住妹妹,逼問道:“只是他哪怕窮其一生也只配博箇中聽的名頭?還是他本就沒本事去圓他那子虛烏有的理想?”

“哥你在胡扯什麼啊!?”扶榮聞言怒極了,厲聲質問道:“天下大治豈是那麼容易的事?多少人拼盡全力乃至奉獻生命才贏得了此刻的安寧!”

“. . .”扶桑啞然,沉默少頃後和妹妹致歉道:“是我失態了,抱歉。”

扶榮其實是更心疼這個哥哥的,當即露出微笑安慰道:“我知道哥你心情一定糟透了,但凡事向前看畢竟我們還活著,不是嗎?”

扶桑猛地抱住妹妹,一言不發地擁緊她。

扶榮拍了拍他的後背,說道:“二哥三哥和我都在呢,我們都是你的至親啊。”

扶桑憋著奪眶而出的熱淚,承諾道:“我會保護你們的,哪怕是死也不讓你們受到丁點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