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351年,元惠宗至正十一年,江南之地,江蘇真州籍的書生崔英,因其家族世代享有元廷封贈的爵位,得以廕庇後代,被委任為溫州永嘉縣尉。擇了個吉祥如意的日子,他攜新婚嬌妻王氏,踏上赴任的漫漫旅途。
途經風景秀麗的蘇州,崔英夫婦決定暫駐停留,遣僕役採買祭祀物品,計劃拜訪當地名山,虔誠禮拜山神。數日後,遊歷歸來的崔英,在船艙內吩咐僕從擺放金銀餐具,與妻子王氏共享溫馨的小酌時光。
然而,此時的大元帝國已處於大廈將傾之際,各地起義烽煙四起,州府治安動盪不安,匪盜橫行,殺人劫財之事時有發生。船上那見識到崔英使用金銀餐具的船伕,心生邪念,在崔英熟睡的深夜,他破門而入,與自己的長子一同將毫無防備的崔英拖曳至船頭,殘忍地將其推入湍急的江河之中,活生生溺斃。
在前往溫州永嘉赴任的路上,崔英隊伍中盡是女眷,當目睹家主慘遭毒手,這群無助的女子驚恐萬分。船伕與他的長子在達成邪惡的眼神交流後,兇相畢露,他們冷血地將船上除了王氏之外的所有人屠殺殆盡,並將屍體沉入河底,企圖消滅所有的證據。
痛失丈夫的王氏心如刀絞,一心求死以保清白。就在她決意投身河中的那一刻,卻被船伕及時阻止。船伕獰笑著對她說:“我已查明你和崔縣尉的身份背景,你若敢輕生,我便會追蹤到你們老家,把你們全家屠戮殆盡。”
面對船伕赤裸裸的威脅,王氏無力抵抗,只能癱軟在地,淚如雨下。船伕隨後露出了一副猙獰的笑容,對王氏解釋道:“你知道我為何留下你的性命嗎?我看中了你的生育能力,想讓你成為我二兒子的媳婦,你的面相預示你能誕下男丁,傳承我家血脈。現在我二兒子正在外地辦事,大概一兩個月就會回來,到時候我會為你倆舉辦婚禮,那時你就成了我家裡人了。”
船伕話音剛落,便粗魯地將王氏捆綁結實,將她丟入船艙底層,接著命令大兒子清理船上的血跡。隨後,他親自來到崔英一行曾居住的船艙,將裡面的金銀珠寶和其他貴重物件悉數搜刮乾淨。
儘管王氏身單力薄,但在世事滄桑中她明白一味抵抗只會加速自己的滅亡,於是她選擇了暫時隱忍,放棄輕生的念頭,並主動承擔起船上的財務管理職責。船伕和大兒子都是文盲,有了王氏的幫助,船隻運營的收益陡增數倍。船伕對外宣傳王氏是自己未來的兒媳,不明真相的外人紛紛羨慕船伕的二兒子福星高照,竟能娶到如此秀外慧中的女子。
王氏貌似認命般地表現出絕對服從,竭盡所能協助船伕父子,久而久之,船伕對她的警惕漸漸鬆弛,允許她在船上自由活動,唯獨嚴禁她下船。
一日,船伕找到了正在河邊洗衣的王氏,興沖沖地告訴她:“我收到二兒子的信了,他說八月十六就能趕來和我們會合,我查了黃曆,那天正好適合婚嫁,我已經決定好了,你們就在那天成親。”
面對突如其來的婚期,王氏內心驚恐不已,但她表面卻強裝鎮定,擠出一絲假笑。船伕滿意地轉身離去,王氏獨自一人時,心緒起伏:“我必須要儘快逃走,否則真的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時光如梭,轉眼便到了中秋之夜,船伕將船隻停泊在湖邊渡口,邀請了一些鄉鄰好友登船共度佳節。席間,王氏忙碌地為大家斟酒佈菜,直至子夜時分,酒宴散去,眾人盡歡而散。船伕父子皆因酒醉酣睡,王氏見機行事,熟練地從船伕身上摸索出船門鑰匙,趁黑夜悄無聲息地開啟艙門,逃出生天。
儘管王氏早就暗自籌劃逃離計劃,可這次停靠的渡口對她來說卻是全新的地域。慌亂之中,她躍下船頭,一頭扎進了茫茫的蘆葦蕩。這片蘆葦叢密集如迷宮,置身其中,她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王氏心有餘悸,生怕船伕隨時追趕過來,她咬緊牙關,隨機選了一個方向狂奔。儘管腹部因奔跑而陣陣疼痛,但她還是拼盡全力疾行了約摸二里多地。終於,東方天空微微泛起了魚肚白,她艱難地穿越了蘆葦蕩,步入一片翠綠的竹林。不多時,遠方天際嫋嫋升起的炊煙告訴她,那裡應該有農戶在準備早餐。
衝出竹林的密蔽,眼前赫然矗立著一座巍峨壯觀的圍牆環繞的宅邸,厚重的大門緊閉著,顯得莊重且神秘。王氏心頭一陣竊喜,決定前去尋求庇護。甫一踏上那幾級青石臺階,耳邊竟飄來木魚敲擊聲伴著悠悠誦經音,瞬息之間,大門緩緩開啟,一名手持掃帚的尼姑從中走出,這才揭示這竟是座尼姑庵。
尼姑見王氏風塵僕僕,形容憔悴,不禁關切發問:“姑娘從何處來?深夜至此有何貴幹?”
歷經種種不堪回首的經歷,王氏深知人心險惡,當下不敢吐露實情,遂編造了一個故事:“我本是真州人氏,家中突遭劇變,母親彌留之際囑咐我去浙江投奔身為官員的舅舅。怎料舅母冷酷無情,擅自將我許配給了永嘉都尉崔英作偏房。豈料世事難測,正室夫人對我得到夫君寵愛心生妒火,在丈夫外出執行公務之時,竟狠心將我販賣至畫舫淪為歌妓。不甘淪落風塵,我趁鴇母熟睡時逃脫,一路慌亂,迷失方向,才偶然來到了這裡。”
聞者有意,聽者動容,接待她的這位尼姑也是一番辛酸往事的承載者,在聽完王氏泣訴的曲折經歷後,不禁悲從中來,淚水漣漪。她慈悲心腸,引領王氏進入庵內,並將王氏的不幸遭遇稟告給了庵中的住持。
庵主聽完王氏的敘述,輕輕拿起手中的念珠,口中默唸著佛號,緩緩開口:“王施主,你接下來有何打算呢?”王氏沉默不語,只是搖頭,眼中淚光閃爍。庵主見狀,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你既已從畫舫中逃脫,想必也不願再回去。在這世上你又無親無故,想要立足實在不易。不如你放下情愛,披上僧衣,隨我入這空門,如何?庵中雖然清苦,但有禪床清燈相伴,總好過做人妾室,看人臉色。”
這尼姑庵地處偏遠,人跡罕至,只有兩位六十多歲的老尼姑和幾名雜役。這裡清靜至極,與飛鳥游魚為鄰。王氏心中五味雜陳,她孃家在大都,距離此地遙遠,又逢亂世,她一個弱女子,身上的通關文牒也被船伕搶走。她深知,一旦離開這尼姑庵,恐怕連村口都沒出,就會被元兵當作奸細砍頭。
王氏在心中反覆權衡,最終決定:“看來我只能暫時出家,日後再從長計議了。”於是,王氏便在尼姑庵出家,法號慧圓。
王氏本是出身名門,能書會畫,未出嫁前便對佛經有所瞭解。如今遭遇劫難,她更是苦練心智,很快便將庵中的佛經一一讀完。她擅長書寫小楷,見庵中佛經紙張多有破損,便每日早課過後,在房內抄錄佛經,從未踏出尼姑庵半步。
庵主見王氏如此刻苦鑽研,心中頗為滿意,有意將她培養為下任庵主,於是將庵中事務逐漸交給她打理。王氏本就是崔家的主母,管理事務得心應手,庵中眾人對她也頗為信賴。就這樣,王氏在尼姑庵中安下身來,開始了她新的生活。
一年後,尼姑庵舉行了一場盛大的水陸道場,各地信徒紛紛前來,共享齋飯。就在第二天,一幅神秘的《芙蓉圖》悄然出現在庵中,恰好被王氏所發現。她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詫異,因為這幅畫竟是她的丈夫崔英所繪。畫中不起眼之處,還藏有一枚私章印,正是當年王氏親手為崔英蓋上的。
王氏急忙找到知客,詢問這幅畫的來歷。知客回憶道:“送畫的人叫顧阿秀,他的父兄都是跑船生意人。近年來,關於他們父子在河上殺人越貨、專搶客商的傳聞甚囂塵上,但也不知真假。”
王氏聽後,心中一震:“原來他就是那個船伕的二兒子!”她繼續追問:“顧施主經常來庵中嗎?”知客搖頭道:“昨日湊巧是他母親的忌日,所以他才來庵裡。平時他很少來。”
王氏心中意興闌珊,她拿起筆,在屏風上題下了一首《臨江仙》。詞中寫道:“少日風流張蔽筆,寫生不數黃筌,芙蓉畫出最鮮豔。豈知嬌豔色,翻抱死生冤。粉繪清涼疑幻質,只今流落誰憐?素屏寂寞伴枯禪。今生緣已斷,願結再生緣。”
庵中眾人對這首詞的真意一無所知,但庵主卻察覺到了王氏內心的波瀾。她擔心王氏仍留戀紅塵,不願安心修禪,決定找個時間開導她的弟子。
這一日,縣裡一位名叫郭慶春的書生偶然路過尼姑庵。聽聞此處的齋飯美味,他欣然入內,品嚐了一頓豐盛的素齋。在準備離開時,他的目光被一幅屏風上的題詩所吸引。那詩筆力遒勁,意境深遠,正是王氏所題。而屏風旁掛著的《芙蓉圖》更是精美絕倫,令人歎為觀止。
郭慶春心動不已,決定出高價將這兩樣珍寶買下。庵主見狀,心中暗自慶幸。她擔心王氏見到這些物件會勾起對過去的思念,正好藉此機會將它們賣出,斷了王氏的念想。於是,這兩樣東西便順利地易了主。
可憐庵主至今還以為王氏只是被大娘賣到畫舫的小妾,擔心她貪圖夫家富貴,想繼續回去做妾。然而,她並不知道,王氏實則是崔英明媒正娶的妻子,兩人曾有過一段深厚的感情。
王氏見到屏風被賣,心中並無波瀾。她繼續在房中抄經書,心無旁騖。庵主見狀,這才真正放下心來。
而另一邊,郭慶春得知御史大夫高納麟告老還鄉,隱居在蘇州。他心生巴結之意,想要藉此機會攀附權貴。得知高御史喜好收集書畫,他便將那幅《芙蓉圖》精心包裝後,送給了高御史。
高御史對《芙蓉圖》的喜愛溢於言表,他特地將這幅畫掛在內館之中,每日欣賞。然而,就在郭慶春離開不久之後,門外突然傳來了叫賣字畫的聲音。高御史好奇心起,出門叫住了賣畫人,讓他展示一幅字來看看。
賣畫人恭敬地呈上一幅字帖,高御史一眼便看出,這筆法極似唐代書法家懷素所擅長的“狂草”,既有磅礴之勢,又不失文雅之態。他不禁讚歎道:“這字寫得真好,不知出自哪位高人之手?我真想與他見上一面。”
賣字畫的人微微作揖,謙遜地回答道:“正是在下所寫。”高御史仔細打量賣字人,發現他雖然穿著不合身的衣服,但臉上和手上卻異常乾淨,舉止間也透露出一種非凡的氣質。這讓他不禁心生疑竇,開始懷疑這賣字人的真實身份。
高御史久居高位,對人心世故有著敏銳的洞察力。他冷聲問道:“你到底是何人?看你的樣子,莫非是朝廷的密探?”
賣字人露出苦澀的笑容,緩緩道出自己的身份:“我叫崔英,是真州人。我曾受庇廕補官,實授溫州永嘉縣尉。然而,在赴任途中,我不慎在外露財,遭遇了船伕的殺人越貨,被丟入河中。幸得水流不急,我又略通水性,終於游到岸邊,被一戶好心人救起。他見我渾身溼透,便讓我換上乾淨衣物。得知我的遭遇後,他慷慨解囊,給我盤纏讓我上路,並催促我趕緊去報官。我知道他是擔心被我牽連,所以一直隱瞞身份,以賣字畫為生。”
高御史聽罷,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情緒。他既為崔英的遭遇感到同情,又為他的才華和堅韌所折服。然而,他也明白,這背後或許還隱藏著更多的秘密和懸疑。於是,他決定暗中調查此事,揭開這背後的真相。
崔英在漫長的旅途中不斷問路,歷經艱辛,終於踏足平江。他懷揣著滿腔的悲憤,將遭遇的慘案詳細地向縣令述說,期望能得到正義的伸張。然而,那位縣令卻昏聵無能,只是輕描淡寫地讓他回去等待訊息。
這一等便是漫長的一年,崔英心中的痛苦與焦慮與日俱增。他深知,自己的妻子王氏可能仍在某個角落受苦受難,他不能放棄尋找她的下落。為了維持生計,崔英在街頭擺起了攤,代人寫家信,賣字畫為生。儘管生活艱辛,但他依然堅強地支撐著,期待著有一天能夠找到王氏,揭開這背後的真相。
高御史聽聞崔英的遭遇後,心中湧起一股憐憫之情。他深知崔英的遭遇並非個例,這背後可能隱藏著更大的陰謀。於是,他向崔英伸出了援手,說道:“你既然要在平江等待知縣緝拿兇手,這期間不如到我府上做個西席,教我幾個孫子寫字如何?”
崔英萬萬沒想到,自己只是抱著碰運氣的心態來此地賣字,竟然會得到這樣一份美差。這份工作不僅解決了他的溫飽問題,還提供了一個安身立命之所。他心中感激不已,連忙拜謝高御史,並欣然同意留在府上。
高御史示意崔英在堂上稍候片刻,隨後喚來僕人,吩咐他帶孫子出來拜見新老師。崔英趁機在大堂上漫步,欣賞著高御史珍藏的字畫。他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在了一幅芙蓉圖上,那熟悉的字跡瞬間讓他潸然淚下。高御史見狀,驚愕地問道:“崔先生,您為何突然哭泣?”
崔英哽咽著說道:“這幅圖上的字跡,乃是我妻子王氏所書。我本以為她已遭遇不測,沒想到她還活著。”
高御史好奇地問道:“您如何斷定這字跡是尊夫人的呢?”崔英指著畫中的“筆”字說道:“我妻子有個獨特的習慣,每次寫這個‘筆’字時,總是將‘毛’誤寫成‘丟’。”
高御史細細觀察,果然發現了這個微妙的筆誤。他感嘆道:“真是天可憐見,讓你們夫妻有緣再相見。既然如此,我願意出手相助,幫你緝拿兇手。但是,在此期間,你必須保持低調,不可節外生枝,以免打草驚蛇。”
崔英心中有些疑惑,他一直以為高御史只是一位富商。於是,高御史向他透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崔英這才恍然大悟,對高御史的援手感激不已。
為了保密起見,高御史將崔英安排在一處偏房居住,對外則稱找了一位西席來教導孫子。崔英心中充滿了期待與忐忑,他知道自己離揭開真相、找到妻子的日子已經不遠了。然而,他也深知這條路上充滿了未知與危險,他必須小心翼翼、步步為營。
次日清晨,郭御史喚來郭慶春,面色凝重地問道:“你手中那幅《芙蓉圖》究竟從何而來?”郭慶春素來擅長察言觀色,他見郭御史一改昨日的和煦,此刻的語氣冷若冰霜,心中不禁一緊。他不敢有絲毫隱瞞,老實答道:“回郭大人,學生是在一處尼姑庵中購得此畫。”
高御史又追問道:“那尼姑庵位於何處?又是何人將此畫賣出?”郭慶春一一作答,不敢有絲毫怠慢。郭御史聽後沉思片刻,心中暗自琢磨:“看來郭慶春與此案並無牽連,這幅畫他應是偶然所得。”
想到這裡,高御史的臉色又恢復了往日的溫和,他笑著對郭慶春說:“你且退下吧。”郭慶春心中長舒一口氣,暗道:“伴君如伴虎,這京城大官的心思果然難測。”
待郭慶春離去後,高御史立刻派人持名帖前往尼姑庵拜訪庵主,詢問《芙蓉圖》的來歷。庵主恭敬地回答道:“此畫乃本縣顧阿秀施主捐舍於本庵,至於畫上的題詩,則是我的弟子慧圓所寫。”
派遣之人將庵主的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了高御史。高御史聽後心中有了計較,庵主和郭慶春所說一致,看來尼姑庵與此案並無干係。那麼,這慧圓很有可能便是崔英失散多年的妻子。
次日一早,高御史又派人前往尼姑庵,對庵主說道:“我家夫人對佛法頗有興趣,但有些疑惑不解。聽聞庵裡的慧圓師傅日夜抄寫佛經,智慧過人。因此,我家夫人想請慧圓師傅到府上傳道釋惑。”
庵主將此事告知王氏,並告訴她這家的主人乃是赫赫有名的御史大夫。王氏聞言心中一動,覺得這是一個報仇雪恨的好機會。於是,她欣然同意前往高府。在高家僕人的陪同下,王氏登上了馬車,心中充滿了期待與忐忑。
王氏被接入高府之後,高御史將她安排與夫人同住,並暗中觀察,以甄別她的真實身份。高夫人是個慈愛的人,對王氏的遭遇深感同情,她溫和地問道:“慧圓大師,我觀你與我頗有緣分,你的相貌竟與我一位遠房親戚的女兒頗為相似。敢問你出家前姓甚名誰?來自何方?”
王氏聞言,長嘆一聲,眼中閃過一絲哀傷,她低聲說道:“不敢欺瞞夫人,我本是大都人士,我的夫君是永嘉縣尉崔英。我隨夫君赴任途中,不幸遭遇顧氏父子劫殺,導致我家破人亡,無處容身,只得遁入空門,苟延殘喘至今。”
說完這番話,王氏突然跪倒在地,淚水奪眶而出,她哽咽道:“我深知高御史為官清廉,公正無私。請夫人將我引薦給高大人,我祈求他能為我的夫君沉冤昭雪,懲治顧氏父子,還這世間一個真相。”
高夫人見狀,連忙扶起王氏,輕聲安撫她的情緒,讓她暫時在後院安歇。王氏一年來擔驚受怕,此刻將內心的重負託付出去後,竟然病倒了。郎中為她開了一劑藥,王氏喝完藥後,便在床上沉沉睡去。
高夫人心中憂慮,她來到書房,將與王氏的對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丈夫。年近古稀的高御史本已不想插手朝廷中的紛爭,只想在告老還鄉後頤養天年。然而,這起離奇的案件卻讓他無法置身事外。他憤怒於地方官員的昏庸無能,兇手明明就在眼前,他們卻視而不見。高御史決定要親自揭開這起案件的真相,為王氏和她的夫君崔英討回公道。
高御史心中已有定數,這平江路知縣與顧氏父子必有勾結。他雖為朝中重臣,卻也深知地頭蛇的難纏。如今元廷正忙於應付義軍之亂,地方官員手中握有生殺大權,他不敢輕舉妄動。一旦冒險行事,不僅救不了崔英夫婦,還可能將整個高家捲入其中。於是,他囑咐夫人轉告王氏,讓她暫且還俗,蓄起長髮,靜待時機。
就這樣,崔英夫婦雖同在高府,卻被一堵高牆阻隔,無法相見。王氏心中焦急,卻也只能按照高御史的囑咐行事。
沒過多久,轉機終於來臨。監察御史薛理巡查至蘇州,他身負代天巡狩的重任,擁有先斬後奏的權力。薛理曾是高御史的下屬,受過他的提拔之恩。高御史藉此機會,命人請薛理到府上相聚。
薛理一到,高御史便開門見山地將崔英的案子說了出來。薛理聽後憤怒不已,他說道:“高老,你放心。這件案子本官會親自督查,大好河山就是被這些昏官敗壞的。此次我代天巡狩,就是為了懲治這些貪官汙吏。”
薛理離開高家後,從崔英口中得知了一個重要線索——顧氏家眷都住在一個臨近渡口的村莊裡。於是,他立即派人埋伏在村外,靜待時機。功夫不負有心人,在第三天,顧氏父子三人齊聚村莊。薛理一聲令下,手下們迅速行動,將三人抓獲。隨後,又從他們家中搜出了大量的金銀珠寶,其中竟有崔英的任命文書。
顧氏父子三人被緊緊捆綁著,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被押解至縣衙大堂。他們原本還心存僥倖,試圖抵賴罪行,但當崔英身著縣尉官袍,威嚴地站在大堂之上時,他們瞬間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抵賴的念頭也煙消雲散。
在薛理的反覆審問下,顧氏三人終於崩潰,對罪行供認不諱。他們不僅交代了在船上劫殺客商的全部過程,還透露了一個驚人的秘密——每次作案後,他們都會將所得財物的三成獻給平江縣令,以此作為庇護的籌碼。
隨著審訊的深入,顧氏父子三人的罪行逐漸浮出水面。原來,近兩年來,他們竟在河上作惡三十餘起,被害人多達80人。這些被害人都是無辜的客商,他們的家屬無從尋找遺骸,也無法找到索告的途徑,只能無奈地將這些案件當作失蹤案處理。
每一起案件背後,都隱藏著一段令人心碎的往事。那些被害的客商,他們或許是為了生計奔波,或許是為了夢想遠行,卻沒想到在途中遭遇了這樣的厄運。他們的家屬,至今仍在期盼著他們的歸來,卻永遠等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如今,顧氏父子三人的落網,終於為這些被害人帶來了一線希望。薛理決心要徹查此案,為被害人討回公道,也為這世間的正義伸張。
最終,顧氏三人所犯下的“大不敬”之罪,被朝廷處以凌遲極刑,其殘忍程度令人髮指。而那個包庇罪犯的平江縣令,也被革去了官職,永遠失去了曾經的榮耀。薛理深知此人在大都有著深厚的靠山,為免夜長夢多,他果斷地使用了先斬後奏的權力,令人將那個縣令斬首示眾。這一舉動雖然得罪了大都的權貴,但薛理卻毫無悔意,他憤然辭去了官職,選擇歸隱山林,從此遠離朝堂的紛爭。
而在這件事情告一段落之後,崔英迫不及待地來到獄中,想要從顧船伕口中探知妻子的下落。船伕在崔英的逼問下,終於如實相告:“至正十一年的中秋節那日,您的夫人將我們灌醉,盜走鑰匙開艙門逃走後,便如同人間蒸發一般,再無蹤跡。知縣也曾派人四處搜尋,但始終未能找到她的下落。”
崔英聽完船伕的話後,如同失去了靈魂一般,他向高御史請求辭行。高御史見狀,有心想要考驗一下崔英的忠誠與決心,便說道:“崔縣尉,如今你已沉冤昭雪,正值青春壯年,何不另擇一位賢良淑德的女子為妻,為崔家延續香火呢?”
崔英聞言,心中湧起一股怒火,他說道:“高御史,我敬您是長輩,才對您恭敬有加。可您若再出此言,我定要與你理論一番。”
高御史見狀,笑道:“哦?此話怎講?”崔英怒道:“我妻王氏,因我之故下落不明,我豈能棄她而去,另娶他人?我定要尋她一輩子,若不能找到她,我還算個男人嗎?”
高御史聽完崔英的話後,心中大為感動,他向崔英賠禮道歉道:“崔縣尉,請恕罪,是老朽失言了。明日我設宴向你賠罪,屆時,我還會告訴你一個喜訊。”
次日,高府門前車水馬龍,賓客如雲。高御史端起酒杯,聲音洪亮地宣佈:“今日,我們共慶惡賊伏法,州縣重歸太平。而在此喜慶時刻,我還有一樁喜訊要與大家分享——我決定將我的義女許配給永嘉縣尉崔英。”
崔英聞言,心中怒火中燒,他剛想拂袖而去,卻見後院款款走出一位女子,被丫鬟們簇擁著。崔英定睛一看,頓時呆若木雞,這女子竟是他失散一年的妻子王氏!
夫婦二人重逢,相擁而泣,彷彿要將這一年的相思之苦都傾訴出來。崔英這才明白,原來高御史早已將王氏收為義女,暗中保護。高御史感慨道:“崔英,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好男兒。都說貧賤夫妻見真情,你和小女經歷此劫後,望你們日後能更加珍惜彼此。天可憐見,不是每次都能像此次這般化險為夷。”
又過一日,崔英攜王氏前往永嘉縣赴任。三年後,崔英深感官場黑暗,不願尸位素餐,於是憤然辭官,帶著王氏回鄉。途經蘇州時,卻聽聞高御史病故的噩耗,兩人悲痛欲絕。為了紀念高御史的恩情,他們決定在蘇州定居,並贍養高夫人。高夫人一生行善積德,最終於洪武十一年安詳辭世,享年高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