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就你和晏清那孩子在船上,不是他還有誰?”徐懷柔疑惑地看向洛泱,以為她燒傻了,用手探她額頭。
摸得額間溫度正常,徐懷柔放下手,喋喋不休道:“囡囡,你明年便及笄了,還這樣貪玩,到了夫家,如何能承擔起主母的重擔。”
“還有你這秉性,得好好改一改,別半路看見什麼阿貓阿狗都撿回家……”
她話說到一半,又改口:“當然晏清這孩子你是撿對了,這次多虧了他撈你,依我看,他可是你命裡的貴人。”
提及貴人一詞,徐懷柔突然激動起來,風風火火地要找大師測算裴晏清的八字。
洛泱無奈一笑,心裡卻暗想:那帶頭抄了洛府的,可不就是您口中的貴人?
徐懷柔越想,越覺得找大師這事得儘快辦,她家囡囡大病初癒,又恰逢年關,剛好除除府裡的邪祟。
“你好生休息著,我去看看晏清。”徐懷柔披著大氅出了門。
待她走後,洛泱掀開被子坐在床邊,她晃著細白的小腿,水潤的雙眸盯著那忽明忽暗的炭火,想起初遇裴晏清的場景。
彼時她剛拜完城隍廟回來,在途中遇見昏倒在地的裴晏清。
洛泱剛開始以為是誰落下的物件擋在了路中間,便派小廝去挪開。
小廝近身檢視,才發現是位少年暈倒在地。
實在是因為裴晏清太瘦了,加上他穿著破爛的粗麻布衣,渾身都是血汙,遠遠望去,只是黑紅的一團,哪裡像個人。
小廝掀開他的身子,還未進一步動作,一個硬梆梆的窩窩頭便從裴晏清懷裡滾了出來,咕嚕嚕地一直滾到洛泱鞋邊。
少女乾淨昂貴的繡鞋旁躺著一個髒兮兮的窩窩頭,這種刺目的衝擊,讓洛泱霎時紅了眼。
明明是早春,萬物萌動,百草發芽。
洛府後院冒出的筍尖,都不知被她吃了多少,可這少年還珍惜地抱著一個乾巴巴的窩窩頭。
洛泱覺得他可憐極了,便讓小廝扶著他到路邊的攤販上,讓老闆給他做了些吃食。
小廝喂裴晏清喝了好幾碗熱水,他才幽幽醒來。
等他醒來看見那些湯麵,還不待洛泱開口,便餓虎撲食般吃了起來。
吃完後,他“撲通”一聲跪下來,朝洛泱磕頭:“多謝小姐相助,小姐真是大善人,晏清感激不盡。”
洛泱被嚇了一大跳,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可這少年跪得爽快,磕得利落,一看就知道受盡了苦楚,膝下的那點黃金,早就消磨得一乾二淨了。
洛泱心裡驀然一酸,覺得聲音這般好聽的人,不應該為了一碗吃食向人下跪,就像一隻可愛的狸貓,不應該攀著行人的衣角,乞求一點餵養。
她像養一隻流浪的狸貓一樣,把裴晏清帶回了家。
洛泱現在還能想起,當自己說要把他帶回去時,裴晏清臉上的不可置信,像是遇到了天大的好事。
徐懷柔見洛泱領了個乞丐回來,氣得不行,當即拿著掃帚要把他趕走。
洛泱卻不依,哭喊著要把裴晏清留下。
徐懷柔擔心她哭得心悸,只好同意。
好在裴晏清洗漱之後有幾分人樣,徐懷柔的臉色才不至於太難看。
裴晏清便一直留在了洛府,洛泱喜歡他的聲音,加上他看起來溫柔無害,與總是欺負她的哥哥大不相同,她和裴晏清一直都很親近。
可……
洛泱想到夢裡發生的事,打了個冷顫。
洛府上下百餘口人,全被屠了個乾淨,無一生還。
而那濃郁的血腥味,至今還縈繞在鼻端,讓她作嘔。
不,不想死!
她得有所作為,把裴晏清趕出去!
洛泱想到這兒,急匆匆地跳下床去找鞋襪。
她得去看看未來的裴丞相,最好是病死在床上,這樣也省得她想辦法趕他出府。
“小姐,您怎麼下來了?”杏兒見洛泱下了床,驚呼一聲,她放下手裡的活計,服侍洛泱穿鞋。
洛泱輕咳一聲,笑道:“我沒事,我去看看晏清哥哥。”
“小姐,外面風寒,您大病初癒,還是在屋子裡靜養為好,裴公子那兒夫人去過了,想必能照料得好。”杏兒勸著。
洛泱不依:“不嘛,我就要去看看晏清哥哥。”
杏兒只好點頭:“那奴婢替小姐梳妝。”
洛泱移步到梳妝檯前,任由杏兒打扮著。
杏兒耐心地為洛泱綰髮,弄好髮髻後,再用玉簪輕輕攏好。她轉過身子,蹲在洛泱身前,用珍珠粉敷面,再握些燕支勻在掌心,揉在洛泱臉頰。
洛泱拿了塊口脂,櫻唇輕抿,望著銅鏡裡的人兒,勾唇一笑。
唇上的一抹紅,讓她不至於在裴晏清面前失了氣勢。
“好啦杏兒,快陪我去看看晏清哥哥。”洛泱放下銅鏡,穿好披風,戴上雪帽,又握了一個小手爐,這才出了門。
十二月隆冬,臘梅開得正豔。
梅林盡頭有一處小院,裴晏清便住在裡頭。
小院有段時間沒人打掃,路上生了些雜草。杏兒走在前面為洛泱清路,以免她被絆倒。
到了門前,洛泱已經有些累了,撫著胸口微微喘氣。
她推開門,一眼便看見躺在床上的裴晏清。
應是孃親來過,屋內換了新炭,裴晏清身上蓋的被子,也換成了上等的蠶絲被。
洛泱走到床邊,看見眼前無害的少年,又想起夢裡涼薄無情的男人,兩張臉來回交替,一會兒是他朝自己溫和笑著,一會兒又是他朝自己捅刀,晃得她頭疼。
裴晏清發著燒,臉色是病態的蒼白,他眉頭緊皺著,像是陷入夢魘,睫毛不安地抖動著,留下一片陰影,蓋住了眼角的兩點紅痣。
洛泱伸手去碰他額頭,還未碰到,裴晏清便清醒過來,狹長的眼眸直直盯著洛泱,像是黑色的漩渦,要把人吸了進去。
洛泱被他盯得心裡發毛,手頓在空中,屋內襲來一陣涼風,洛泱顫了一下,身子冷得發抖。
“晏清哥哥,你沒事了吧?”洛泱哆嗦著嗓音。
裴晏清緩了過來,再看洛泱,眼神一片清明,他啞著嗓音,和她溫聲道謝:“晏清無大礙,多謝洛小姐關心。”
他掀開被子要下床行禮,洛泱止住他:“這次多虧了你救我,也不知怎的我這般倒黴,那麼多艘船隻,偏偏就我這艘船底破了個洞。”
“咳咳咳。”洛泱說著,用帕子掩面咳嗽。
裴晏清這屋子,還是太冷了。
裴晏清聞言,語氣歉疚:“都怪晏清事先沒有檢查好,才害得小姐受苦。”
他看起來很懊惱,好像在他眼裡,讓洛泱落水是件十惡不赦的事。
“不怪你,是我非要去遊湖的。”洛泱輕咳一聲。
杏兒聽小姐咳了幾回,這才發現窗戶開著,她小聲嘟囔著:“天兒這麼冷,還開著窗,生怕人病好。”
她把窗戶關死,又走到洛泱身邊:“小姐,這屋裡冷,您還是快些回去吧。”
洛泱攏了攏披風,袖中的小手爐已經變涼,她指尖發冷,臉色蒼白地點頭,朝裴晏清說道:“我改日再來看你。”
裴晏清俯身:“晏清恭送小姐。”
洛泱微微點頭,等她再來,就是送裴晏清走了。
現在他這副樣子太可憐,況且…
洛泱偷偷瞄裴晏清一眼,他現在躺在床上,接觸不到外人,想必也不能作什麼妖。
“唉。”
洛泱輕嘆口氣,在書裡,只寫了洛小姐被裴晏清殺死,並未記載他和自己相識後的故事。
只知道結局,不知道過程,她這腦子,如何能轉得過未來的裴丞相呢。
想得頭疼!
洛泱鼓起嘴,有些氣悶。
裴晏清看洛泱蹙著眉,和聲開口:“小姐可是身子不適?這屋子不比小姐屋子暖和,您還是回去歇息罷。”
他說完,又從被裡拿出一個手爐:“這是夫人先前送來的,路上風寒,小姐揣著這個或許會暖和些。”
杏兒面色一喜,上前接過:“太好了,剛好帶來的手爐有些冷了。”
裴晏清溫和一笑。
“小姐,我們走吧。”杏兒把手爐遞給洛泱。
洛泱接過,塞到袖子裡,發涼的手臂總算暖和些。
裴晏清目送洛泱離開,待那身鵝黃離開視線,他下床關上門,又走到窗前。
修長的手指撥開鎖釦,輕輕推開視窗,蕭瑟的寒風便直直往屋裡灌,好不容易積攢的一點熱氣又消散在風中。
裴晏清觸著那涼風,重重地咳了一聲 ,嘴角卻浮現一抹笑意。
心善的洛小姐啊,最好多可憐他一會兒,多念著他的救命之恩,待過了這個冬天,樹上的鳥兒也開始覓食了。
寒風刺骨,裴晏清卻恍然不覺,硬生生地在視窗吹了半個時辰冷風,直到呼吸開始發涼,他才裹著身體在寢被裡熬著。
那模樣,似是病情又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