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玄穹一直沒有再說話,沉默著熬好了藥,又把一鍋熱氣騰騰的端回屋裡去。
沈星坐在原處沒有動,風小了些,天幕的雲彩也似乎更薄了。屋子裡的暖光順著窗子漾出來,抵擋了一點肅殺和荒涼。
“我找到了一匹逃走的馬,”慕丹心的聲音從遠端語音裡傳來,“我們應該可以啟程了。”
沈星應了一句,隨後又到屋門口去望了望。
她帶來的傷者已經躺了下去,似乎正在熟睡;而衛玄穹正分藥,抬頭瞥見了她,但仍沒有開口。
“我得走了。”沈星對衛玄穹道,“如果我回來的時候你還在這裡,我會賠給你一箱銀砂。”
衛玄穹停下手,直起身子望著沈星。
“好啊,靜候佳音。”
衛玄穹話裡仍然有不信任的猶疑,但最終稍稍頷首,又對沈星一揖,不知算不算是道謝。
“命重要。”沈星囑託道,“只要活著,總有辦法的。”
衛玄穹不置可否,搖搖頭,又重新端起一個新的藥碗。
“對了,”沈星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慕靈心,她也到這邊來了嗎?”
衛玄穹的眉毛再次皺了起來,臉上明顯有意外的神情,似乎沈星問了個有些愚蠢的問題,但最終還是平靜地回答了沈星的疑問。
“沒有,”衛玄穹道,“她不能離開荊丘。”
青玉大師姐確實不該輕易離開。沈星半是鬆了口氣。
現在這亂世裡,荊丘青玉,也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
沈星離開了南角村,不多時和慕丹心在驛道會了面。
和慕丹心商討後,很快兩人便達成了計劃:到石頭城後兩人各自前往屠靈和百蠱的地盤,先想辦法將兩派驅逐出血影的地圖,減少一部分算量,再慢慢復原血影原本的秩序。
而因為慕丹心曾經和屠靈有所衝突,屠靈的事宜便只能由沈星來接手。
沈星換了一身屠靈的紅衣,但因為騎馬提燈並不方便,暫時並沒有將武器也換成提燈。
前往石頭城是和南角村相反的路,雖然不太遠,但算下來也要四五個時辰的路程。
沈星第一次和慕丹心一起策馬趕路。
慕丹心的馬是一匹帶雜斑的青色驛馬,並不算優良,速度和她的黑馬大差不差。
越往北,天色就變得越晴,最後天上幾乎不見了雲彩。月光如同水銀,大剌剌地傾瀉下來,將目力所及都覆上一層瑩瑩的光。風拂過沈星的衣襬,但因為沙子很多,並沒有什麼夜露沾衣的感覺。
慕丹心的背影在她前面不遠。
沈星忽然來了些興致,她二指入口吹了一個很響的哨子,策馬便從慕丹心身邊超過去,同時側身一甩馬鞭,抽在了慕丹心的馬肚子上。
“唉!”慕丹心明顯被突然加速的馬嚇了一跳。
“快點,快點!”沈星迴頭揮手高喊。
慕丹心回過了神,把韁繩在手上繞了兩圈,隨後催馬追了過來。
月光越來越亮,而驛道兩側也漸漸能看到銀色的菲薄的散沙。天地盡是一片銀的輝光,而他們一紅一白,在這片銀輝裡縱馬疾馳。
她抑或他,此時此刻都可以暫且忘卻一切沉重和困難,不計來路和去處,輕劍快馬,自在灑脫。再多辛苦愁悶,也不會侵襲到這一闕人生切片之中。
明亮的曠野裡,整個世界無窮無盡,又彷彿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不論世間清濁苦樂,這時候都與他們無關。
這條路若是再長些,便更好。
*
越往北走,天色便變得越發明亮,天邊已經見了朝霞,太陽眼看著要升起。
沈星和慕丹心已經越過了石頭城的界碑,隨著光照出現,銀沙彷彿退潮般詭異地消散,變成普通的泥土和砂礫,失去了所有的色澤。驛馬已經疲勞,步履緩了下來,開始溫吞地向前行走。
石頭城顧名思義,幾乎所有建築都由石頭構成。這裡並沒有很明確的城門和圍牆,但現下道路兩側已經能看到稀稀落落的,被血洗的石屋和殘破的石樓石塔,提醒著來者已經進入了血影地界的邊緣。
嶙峋的石頭高低錯落,在朝陽下組成大量勾連成片的盲區和陰影,是活在影子裡的潛行者最好的庇佑。
暫時並沒有分頭的路,兩人便將馬放得更慢,小心地繼續向前。
“這裡有死屍。”慕丹心突然開口,並拉停了自已的馬。
“……哪?”沈星瞬間警戒起來,再次仔細在地上掃量,她並沒有發現地上哪裡有人的影子,隨後又望向慕丹心。
慕丹心稍稍抬頭,沈星順著慕丹心的目光看去。
即使有了心理準備,沈星也結結實實被嚇了一跳。
那是一個只剩上半身的男人,下半身已經不知所蹤。
那人被一個窄小的石頭豁口卡住,倒掛在一面石牆的頂上,滿身是血,目光空空,整個眼仁盡是白色。然而,這人還在緩慢地眨眼,並以極慢的速度,詭異地挪動著自已的手臂,用手指殘缺的手自顧自地梳理自已被血粘得一片狼藉的,毛氈片似的頭髮。
每梳理兩下,那人便重新努力想脫離卡住自已的豁口,但盡力幾下之後,又再次放棄了。
彷彿電影裡殺不死的喪屍,或某種形貌詭異的人形蜘蛛。
更讓沈星感到惡寒的,是這人她不久前剛剛見過。
——這人就在被她教訓的馬匪之列,但趁亂逃走了。
不知是被那廣素劍客殺掉了,還是另外的人所為。
“屠靈一定有人就在這附近,不然毀傷成這種程度的人,一定是資料採集被暫停,不能行動的;包括樂樓編鐘,也是有屠靈的人在幫忙,才得以運轉起來。”慕丹心翻身下馬,“你順著這些屍體往前找,應該就能找到屠靈的人了。”
“這些人……會突然攻擊我嗎。”
沈星跟著下了馬,垂著目光將黑馬拴在了一邊的欄杆上,但已經做好了再也找不回來的準備。
她強迫自已不再看那還在緩慢行動的半具屍體,她本能感到反胃,且確實有幾絲恐懼。
即使她是醫生,也並不能隨時隨地對此免俗。
這是遊戲,這不是真的。她努力定定神,又長舒一口氣。
“要看控制他們的人對你有沒有敵意了。”慕丹心望著她,擔憂地叮囑,“還有,現在時間流太快,你一定不要受重傷下線,我很擔心重傷斷鏈會出腦損傷的問題,甚至可能斷不下去,一直卡住。如果真的太過危機,直接叫我傳送到你身邊幫忙也好,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我怎麼會有危險。”
沈星故作輕鬆,抽劍合手,將武器換做了屠靈的提燈,同時關掉自動語音同步,切成了手動對講機模式:“我的基礎資料已經翻了兩番,沒什麼人能傷到我,倒是你更要小心為上。”
*
沈星順著那掛著屍體的石牆繼續往裡走。
因為雙手需要持著燈杆,沈星走路的速度都變得慢了許多。
而更讓她感到不適的,是她一路向前,始終沒有見到一個還活著的人。
完整或殘破的屍體姿態怪異地遊逛著,故意般從她身邊緩慢地經過,只有眼白的眼珠轉過來,目光空蕩蕩地打量她。
應當有屠靈弟子已經發現她了,正在試探她的底細,但她沒有看到來者。
沈星打起十二分警惕,並沒有先行出手傷害那些屍人。
這麼多被控制的屍骨,這裡到底有多少屠靈閣的弟子?
沈星撥動機簧,點亮了牽心燈。
陽光下那盞燈並不明亮,但檀香的氣味飄散開去,讓那些屍人敬畏般瑟縮了起來,戒備地到她更遠的地方逡巡。
很快,一隻新鮮的人手跳到她面前,指路般對她招手,並指向右邊的岔路。
沈星跟著走了過去。
人手一蹦一跳,不多時指向了一個三進的,沒有關門的院子。
院子裡的花木模樣嶙峋怪異,明顯缺乏修剪,可堆疊在一起有一種別樣的美觀。那些藤蔓枝葉顏色都十分黯淡,偶爾點綴著一兩顆血紅的漿果。這些植被相當繁盛,完全不似到處是沙海戈壁的石頭城該有的景緻。
十幾只渡鴉沉默著立在石牆或水井上,白翳的眼睛齊齊望來。
白眼烏鴉——是屠靈閣的渡鴉。
沈星認出來,這東西甚至在屠靈的角色介面都出現過,是屠靈相當標誌性的符號。這東西在屠靈黑澗廣為飼養,並在江湖久矣每一處有血光之災的地方盤亙。
這些渡鴉的主人很可能就在這所宅院裡。
沈星暫時停下了腳步。
很突然地,鴉群發出一陣此起彼伏的,刺耳的嘯叫。
人手彷彿得到了什麼指令,三兩下跳到了石桌上,而後渡鴉齊齊撲了過來,轉瞬間便將那隻新鮮的手啄食成了一塊白生生的骨架。
骨架被兩隻鳥一併叼起來,丟進了水井裡。
那些渡鴉明顯沒有滿足於一隻手,轉頭又望向了沈星,開合著自已的喙,發出此起彼伏,甚至有些毛骨悚然的“咔噠咔噠”聲。
不入流的裝神弄鬼。
沈星並沒有被駭住,她素來不會被明晃晃的威脅嚇退。
一旦原本漫無邊際的詭譎和怪狀最終指向了“威脅”,那背後藏著的罪魁禍首,就無異於是一隻在哈氣示威,戒備來者的貓。
沈星撤半步站定,抬手將提燈從燈杆上摘了下來,而後雙手擎起,提燈便被所謂內勁懸在了半空。
屠靈閣的操作一直讓沈星十分不適應:她更多習慣掌心有物的實感,刀劍的打擊反饋也更真實,因此就算是其他遊戲,她對近戰的喜好也多於法師。而屠靈的提燈,讓她十指帶著一股延展又飄渺的氣勁,從體感上就有相當的差別。除此之外,只要她換成屠靈的身份,她的身體素質就明顯急轉直下,力量速度都遠不如前。
——然而屠靈此時的不可替代,讓她別無選擇。
目標太多也太小,且這些烏鴉並不像箭雨易於抵擋。
對她來說,提燈是當下最好的選擇。
沈星牽動燈芯,氣牆般的屏障從提燈向外蔓延開來,將食腐的鳥群步步遣退。
很快,另一股黑色的氣流從院子最深處幽游出來,彷彿百十隻手,重新扼住渡鴉的脖頸,拖拽逼催,強迫那些黑鳥再次不顧安危,發瘋般向她衝撞而來。
沈星並不想過多糾纏。
沈星單手旋腕,同樣的氣勁撲向鳥群。而因為資料的壓迫,鳥群服從了她的指令,直接掉轉了方向。
可一旦轉頭,又迎上了原本主人的命令,進退兩難。
被雙方控制的渡鴉在半空嘶叫掙扎,很快如同無頭蒼蠅,紛紛在石牆或屋簷撞落在地,留下一地抽搐著的狼藉和黑綠色粘稠的血花。
居然都是死鳥。沈星微微蹙眉。
屋裡未露面的人似乎被沈星震懾住,良久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沈星索性收回提燈掛在燈杆上,重新向院子裡走去。
“你……是他派來的吧?”
沈星跨進屋子的門檻時,聽到了黑暗裡傳來了詢問。
那聲音有些嘶啞,含著疲憊和厭倦,和整個院子一樣頹靡又死氣沉沉。
“誰?”沈星停下腳步站在原地,反問,“你又是誰?”
黑暗裡的聲音近了些,隨著漸近的腳步聲,黑袍男子從陰影裡露了面。
這人瘦削高挑,相當單薄,雙眸漆黑,同樣漆黑的長髮束在後腦,蒼白蒼白的臉色,彷彿自已也是一具放了血的屍體。
男子垂著手,連提燈也沒有帶出來,明顯已經覺出了和沈星的差異,徹底放棄了抵抗。男子的肩膀上乖覺站著一隻黑眼珠的渡鴉,似乎是隨身的寵物。
黑袍,這人在屠靈閣至少是個小有身份的人了。沈星想,屠靈普通弟子都是紅衣,至少要分閣主才能穿黑袍。
男子打量兩番沈星,露出聽天由命般的表情,隨後癱靠在邊上的柱子上,緩緩滑坐下去。
男子雙眼望著虛空,不悲不喜,自言自語般喃喃著讓沈星莫名其妙的話。
“你是閣主派來殺我的,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