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十二過了一陣才回到房間裡,隨後帶著沈星繼續往樓上走。
樂樓內部縱深複雜,沈星完全算不清自已走了多少密道,又穿過了多少可轉動的暗牆。他們中途上下了很多次,高度不一,她最後徹底算不清自已在第幾層。
如果單靠潛行,她一定不能在被人發現前找到今不彈的房間。且她越發懷疑,慕丹心能否透過座標找到她,畢竟座標不等同於地圖,而慕丹心還不能隨時開啟管理模式去探路。
“在這了。”吳十二第一次認真恭敬地對沈星一揖,沈星甚至相當不適應。
吳十二為沈星推開了門。
“我聽到了。”慕丹心在她的耳機裡道,“先不要動手,我走樓頂的窗子,需要一點時間。”
*
沈星終於見到了今不彈。
吳十二退了出去,屋裡便只剩下她和今不彈。屋子和二樓的大廳差不多大,一切陳設一應俱全,但沒有窗子,只有燈火,映著今不彈的滿頭珠釵熠熠生輝。
今不彈端坐在稍高處的琴桌邊垂著眼望過來,並沒有起來迎她,但也沒有彈琴。
“你更像慕軒的朋友,不是仇人。”今不彈對她開口。
“我不大清楚他在哪裡。”沈星說了謊,但沒有否認今不彈。
“如今慕軒和十方闕割席,不論他之前有無劣跡,樂樓都可以把他當做朋友。”今不彈一動不動,語氣和表情都高貴又端莊,“如果願意幫助我們,樂樓會提供可提供的一切便利。”
“我正是因為找不見他,才回來求見羽官。”沈星決意將謊話說到底,不然實在難以圓謊。
“可單純這件事羽官吳十二就足夠幫你。你主動要求見我,目的是什麼呢?”今不彈平靜問,“谷濟海很可能是你的藉口,你和徵官提到了見我。”
沈星一時難以回答。
“而且,樂樓在江湖中從沒有聽說過你。”今不彈繼續道,“你現在還是不信任我們,是嗎?”
“你現在要扣留我嗎?”沈星反問。
“你是上真的探子嗎,平江?我並不這樣認為。我推測,你很可能是十方闕里和慕軒一樣的人,和他有同樣的能力,相似的目的。”今不彈望著沈星輕聲問,“剛剛羽官和你說了不少事,你就算找不到他,你能幫我們嗎?”
“你希望我幫你什麼?”沈星不知如何拒絕,只得順著說下去。慕丹心那邊毫無聲音,想必是潛行時為了不惹上麻煩,不能出聲。
今不彈慢慢抬起自已的左手,又逐一摘掉左手小指和無名指上的護甲。
那隻手的兩根手指都不見了一半。
“傀儡門做不了這麼精細的東西,我需要自已的觸感。”今不彈重新用袖子遮住自已的手,“樂樓已經對十方闕做出了很大的讓步,但十方闕一直因為上真的指令,從未對我網開一面。”
慕丹心為什麼還不來?沈星已經感覺自已越發難以應對今不彈的問話,她已經沒有謊話可編,尤其是今不彈確實足夠聰慧,已經猜出了七八分正確的答案來。
“我……”沈星絞盡腦汁。
今不彈並沒有催促。
“好吧,我們想讓樂樓協助青玉,”沈星靈光一現終於想出了一個理由來,想到之後,她意識到她還是太把自已當成一個遊戲之外的人了,因此才那樣費力,“幫我們倒運石頭城的銀砂。”
“銀砂?”今不彈沉吟了一會兒,像在思索。
“現在十方闕越發嚴苛,對青玉的看管很嚴,但樂樓是江湖資訊要道,各處走動不會被一直盯上。”沈星說話也變得流利起來,“可一旦被發現,很可能是要命的事。所以,除非您下命令,否則樂樓應該不會幫青玉的忙。”
“如果你願意幫忙,我可以下這樣的指令。”今不彈應道。
“我不是十方闕的人,幫不到你的忙,但我可以給慕軒寫信。我知道你暫時不會讓我離開,你可以找人把信帶給他。”沈星鬆了口氣,又改掉了之前的說法,“是的,我知道他的訊息,我現在就寫信。”
慢一點寫,還能拖更多時間。沈星想。
她本想直接說出慕丹心已經在樂樓,但是萬一今不彈因此起疑,且不悅於慕丹心的擅闖,很可能會意識到這是她和慕丹心準備好的某個計劃,反而將慕丹心攔截在外。
慕丹心仍然沒有作聲。
*
沈星拿來了筆墨紙硯,而今不彈不再多顧及她,只是自顧自地吹壎。
沈星故意寫得很慢。
起初今不彈吹奏的聲音她還聽不出是哪個曲子,大抵是某種古曲,很舒緩,也悠揚好聽。但沒多久,她詫異地聽出了熟悉的調子。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今不彈一定是逝者。沈星確鑿,畢竟管理員一定不會在武俠遊戲裡插這種時代錯亂的預設曲目,這讓沈星更加五味雜陳。
但沒關係,慕丹心說了會修復今不彈,到時候加上忘憂丹,今不彈就會忘記今天的事,忘記她和慕丹心辜負了樂樓的期待。
今不彈的曲子確實有種魔力,沈星完全理解了為什麼吳十二會那麼拜服。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她本來在寫信,寫著寫著就完全被自已熟悉的曲子吸引。她屢次想忽視這聲音,可還是被迫想起谷濟海的事來。她越想越難過,甚至胸口確實一陣一陣絞痛。
她終究放下筆,定定望著紙,腦子裡空白,又漸漸被今不彈的壎聲灌滿,只能沉浸在無窮無盡的愧悔和悲傷之中。
一壺濁酒盡餘歡——
她連谷濟海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遲鈍到谷濟海去世了半年才知道這個訊息。
今宵別夢寒——
今宵別夢寒——
沈星完全沒意識到今不彈已經閃到了她身後。
壎聲停了下來,沈星還沒有回神。
餘音還沒散去,可今不彈已然拔出了一根又長又利的簪子,隨後劈手將簪花短刀插進了沈星的頸側。
沈星險些慘叫出聲,瞬間清醒過來,一把捂住自已的脖子,並咬緊了牙關。
所幸朱雀尾把疼痛限制在了她能承受的範圍,不然她可能當真要尖叫。
她本能反應還在,右手下意識拔劍,迅速但胡亂地刺了一劍,不出意外地空了。
“樂樓既不願也不能受制於人,我更不想讓樂樓弟子為你們青玉的需要,而拿性命冒險。”今不彈沒有笑,也沒有從沈星的脖頸拔出簪子來,飄身後掠了兩步躲開,隨後順手抽下架子上一支白玉笛,“既然你幫不了我,就還是做個徹底的籌碼更穩妥。”
“沈星?”慕丹心聲音低低的,很急迫,“怎麼了?我還找不到,但我很近了,一直只差二十米左右,沒有路了。”
“那就再找。”沈星與今不彈對峙著,索性放棄了掩飾,聲音有些嘶啞,因為疼痛和緊迫,語氣也變得急躁,“不然,我和她肯定有一個要死在這。”
“再給我幾分鐘。”慕丹心答她。
*
要儘可能干擾今不彈,不能讓今不彈碰到那些樂器。
經過剛剛和徵官以及吳十二的交手,沈星已經大概知道了與樂樓這些人對戰的門路,這和之前在銅雀臺她對戰樂師的經驗並不同。
唯一幸運的是,今不彈剛剛沒有來得及拔開那根刀簪,她力量的流失不是很快。
沈星摸出止血藥吞下,並慢慢拔掉那把利器。道具藥確實好用,她丟掉髮簪的時候,血幾乎沒有流出太多,雖然還在作痛,但流失感停止了。
今不彈並沒給她太多喘息的時機,施施然橫過了笛子。
第一個聲音流出來的時候,沈星便被震退了半步。
沈星剛剛的預想全部被擊碎了。
今不彈的笛音彷彿有實化的力道,像勁風將她向後不斷推阻,完全不能近身。她甚至一隻手本能捂住耳朵,想抗拒這種直穿腦髓的聲音。
她直觀感受到了資料的差異,何況按慕丹心的說法,今不彈的資料接近她的三倍。
沈星想嘗試開啟靜音,但發現靜音全無作用,只能停掉慕丹心那邊的聲音;她又試圖按之前的預想開啟公平對戰,畢竟非玩家角色不需要同意,但她現在連可以強制把今不彈拉進公平模式的距離都達不到。
“她根本沒給我開銅雀臺的機會。”沈星已經收了劍,用藥杖拄在地上,盡力不讓自已再往後退,“你怎麼樣?”
“那還能應付嗎?如果實在沒辦法,我就開啟管理模式直接傳送。”慕丹心急道,“我現在IP位置還算安全,能及時脫身,但你不能在這下線,否則你這張卡徹底就廢掉了。你在這個地方上線被目擊的話,十方闕肯定會盯上你。”
沈星胸口悶得厲害,頭痛欲裂。她被今不彈的樂音死死壓在原地,現在確實滿腦子都是強制下線的念頭,一時說不出話來。
“沈星,能聽到嗎?”甚至慕丹心的聲音入耳都模糊了。
慕丹心一旦暴露位置,他們就徹底沒有退路。如果十方闕更快趕到,這幾天的一切都功虧一簣,慕丹心在現實中也會更危險。
無論什麼代價,她現在不能倒下去。
——何況代價是暫時的。
沈星已經想到了一個辦法。
“我還能拖至少五分鐘,你再找找。”她儘量讓自已的聲音聽起來勝券在握,“你現在來就白費了。”
“好,你讓我傳送的話我就會來。”
慕丹心說話還冷靜,明顯仍然很信任她。但她聽到慕丹心那邊聲音越來越混亂嘈雜了,有人在喊慕軒的名字。
她聽到刀劍相交的聲音,也有其他錯雜混亂的琴聲。
毫無疑問,慕丹心那邊也出了事。
“先別管我,當心你自已!”
沈星囑咐了一句,拄著藥杖幾乎是爬著,向前拼力掙扎了兩步,一把撈起地上那根帶血的髮簪。
她掉轉手腕,毅然決然對著自已的右耳猛然刺貫了下去。
*
沈星的辦法奏效了。
她兩刀徹底刺穿了兩側的耳鼓,失去了對聲音的感知,不論是琴音還是慕丹心的聲音全都聽不到了,隨後在今不彈愣怔的表情裡,起身棄刀拔劍,直取今不彈的面門。
道具修復有可能會讓她恢復聽力,為此她並沒有用止血藥。
今不彈橫笛來攔,但近戰明顯不是今不彈的優勢,且沈星掠近的同時已經將今不彈拉進了銅雀臺的氣牆裡,今不彈的力量剎那被削弱了大半。
今不彈且戰且退,不出二十合,今不彈便被沈星逼到了牆邊,笛子也被打落在地。
今不彈仍然試圖往門口逃脫叫人,但沈星沒給半點機會,用全身力氣將今不彈死死壓在牆上,劍抵住了今不彈的脖子。
別這樣。今不彈不再掙扎,鬢髮有些亂了,眼裡越來越驚慌,甚至開始帶著絕望。
沈星沒法很理性地思考,她耳邊的傷口確實太痛了。
現下除了今不彈身上香粉的味道,她更多聞到的是自已臉上的血的氣味。
血順著她的下頜一個勁在往下滴,溼漉漉熱烘烘,一直不停。
員工卡不是沒有做血跡嗎?為什麼她還在流血?
她是bug了,還是說這些門主造成的傷害不一樣?
沈星不斷提醒自已,想盡量讓自已清醒一點。
這不是真的,這是遊戲,她只要熬過這段時間就可以迴歸現實了。
今不彈眼裡的絕望越來越重了,喘息也越來越明顯。今不彈微微抿著嘴唇,一直盯著她。
慕丹心到哪裡了,怎麼樣了?
慕丹心遇到了不知什麼麻煩,還能來拿今不彈的資料嗎?
她什麼都聽不見。
慕丹心再不出現,她流血流昏也未可知。
總之,現在慕丹心傳送後直接取掉今不彈的資料,應該沒問題了。沈星判斷。
“別動!”沈星啞聲對今不彈威脅,但她完全聽不到自已說的話,又催促道,“慕丹心你快來!快點!”
她聽不到慕丹心的回話,但決意半分鐘內再見不到慕丹心,就用之前說的備用計劃,自已解決今不彈。
然而,她話音才落,今不彈就像得了什麼訊號似的,突然發狠一隻手死死抱住了她往自已懷裡拉,全然不顧被沈星的劍割破了脖頸,血流如注。隨後,今不彈另一隻手猛地往牆上一拍,按動了機關。
沈星無聲無息的世界裡忽然傳來一聲血管跳動般的鼓響,上腹也跟著一涼。
今不彈鬆了手。
沈星扶著今不彈的肩膀,慢慢退了半步,發現一根青銅稜柱從牆上穿出來,透過今不彈的胸腹部,又穿過她的軀幹,赫然將她和今不彈穿在了一起。
這東西似乎本來是掛鐘的,又或許是掛琴。沈星懵著想。
沈星望著今不彈。
今不彈嘴角在溢血,但似乎帶著點笑意。今不彈嘴唇緩慢地開合,還在說什麼。
他來了,他會救你。
今不彈用唇語對她喃喃,彷彿勝利者得意的宣告。
他走不了,也得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