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早就知道,我一早就知道……”

至於知道些什麼少年卻說不上來,只是心底有著一個說不上來的念頭。或許連念頭也算不上。

沒有窗戶的視窗逐漸湧進了大風。或許還有沙子。很多很多沙子,彷彿是從天空中潑灑下來的,隱約將夜晚變得渾濁了。小屋裡幾乎什麼也沒有。轉念一想,又似乎什麼都有了,有一張床,視窗邊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還有枕頭,只可惜沒有任何被褥,也沒有可以開啟的燈。

床對面離得不遠立著一塊長鏡,似是靠在牆上,背後另有兩根鐵製的支架。少年半張著眼睛注視良久,終於看到其中的星空,不自覺地那般喃喃道。

在那混沌的天空之上,空無一物之間平白閃亮著無數光點,似灰燼的餘火,或也像別的些什麼。

力氣早已用盡,全身的劇痛既無法忽視也不容自己稍加忍耐。只是躺著,蜷縮起身體,呆呆看向那面鏡子,彷彿是認定了這副身軀已經無可救藥了。

“倒沒什麼。”少年自言自語道。

可是一個人總歸只有一副身軀,死了便是死了。死不死的他確未想到,更像是在抱怨,抱怨自己剛一出生只是疼痛的緊。少年依稀記得自己之前生活在一個透明罐子裡。恐怕自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裡面。這還是他第一次清醒過來,而且來到了外面。如此,那句‘倒沒什麼’似乎便說得通了。

自他醒來已過了很久。窗外的大風照常戲虐著,自然不會因為他的到來有所差別。人們倒是常常會注視視界的大風,倒不為了索取什麼。只是畢竟有風。而且幾乎不曾停下。無數歲月裡,四處都那麼嘩嘩地響。只是平白空響,不見得吹動了什麼。伴隨大風的唯剩下總也不能吹盡的沙礫。

少年從床上艱難地爬起來,在窗前坐下,一邊埋怨著。自己到底在埋怨什麼,實在難說的很。或許只是窗外的荒涼景象實在要被埋怨一番。不過,正如他所說那樣,視界果然沒有完全熄滅。夜空之下,一片白茫茫的。無邊無際的空曠早已把地面抹平,就連一棵枯樹也沒有剩下。

他倒是一早就知道些什麼,一時間卻什麼也想不起來。但是逐漸肯定自己確實從一出生便生活在罐子裡。另外,他也對這裡感到熟悉,甚至是過分的熟悉。

除了這間屋子,其他房間的窗戶大體都在,而且房間裡都是空的,甚至算得上整潔,什麼也沒有的整潔。建築有四層,這間小屋在三層,每層大約十二個房間,都在走廊同一側。走廊是封閉的,窗戶開的很高,緊挨著頂,不大不小的長方形窗戶,應是無法開啟。十二間房中間是樓梯,一面從底至頂的格柵木窗。除了樓梯兩邊的四間房,其他房間都很大,開四面大木格窗。

眼下,那些窗戶外也是同樣的景象。或是遙遠的別處亦是同樣的景象。

他自是沒有心思四處走動,看這裡是否真如自己知道的那般,只是莫名感到親切,就連這間沒了窗戶、應是冷颼颼的房間裡也不知不覺的生出了幾股暖意。但是在這些暖流之中另有一種莫名的失望。太失望了,完全說不上來,似乎也不能因此嘆息一番。

“到底是什麼呢?”少年自言自語道,注視著窗外空蕩的院子,“到底是什麼呢?”

或是少了什麼。至於少了什麼則完全沒有頭緒。整個人只是越發焦躁起來。那焦躁的感受如血液般席捲著全身,最後通通湧入到腦海裡,而且愈演愈烈。忽然就在某刻徹底平息下來。

頭頂似還有什麼壓著,脖頸生疼。其餘各處仍是疼的不可收拾,完全說不上來。

這裡是視界,如是想著,或是我一早就生活在這裡。無論怎樣,眼前的一切總歸是熟悉。

細想之下完全不存在任何失憶的可能。記憶更像是被灌輸進來,彷彿自己一早只生活在這裡。少年躺回床上,儘量把身體放平。他對自己的身體仍舊本能地感到陌生。徹頭徹尾的陌生感。兩邊眼角各有兩顆不易察覺的斑點。其餘鏡中樣貌則是從未見過,亦沒有半點兒印象。

至於那空無一物的星空,少年猛然間回憶起一塊漆黑的螢幕,似有著一些光點。但是太過模糊了,螢幕周圍只像是蒙上一圈光暈。隔著罐子什麼也看不清。而且意識也算不上清晰。或是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只是平白無故的以為不遠處的螢幕間有一塊螢幕僅僅漆黑一片。

眼前正是一片漆黑猛地襲來。

不知過了多久。

一切就是那般沒有指望,少年在心底喃喃道。疼痛又一次不由分說的清晰起來。深淵般的小屋內只剩下了失望的風聲。

不管它是什麼,少年呆呆地躺在床上,任由它們席捲全身。

視界還是那般空曠啊,僅僅有著星星而已,僅僅有著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的清醒的夢。

一夜無眠,朦朧苦痛間忽的很是晃眼,沒有來處的光亮在桌面上燃燒起來,跟視界的黃土、沙礫一般顏色。身上還是很疼,右腿小腿,右手臂莫名的酸澀,像是要抽筋了。眼睛也漲的厲害。已是中午。腦袋空空如也,打算出去看看。

尋思了半晌,沒有辦法拆一扇窗戶裝到屋子裡,只好把床、桌子、椅子和鏡子搬到隔壁離樓梯最近的那間房裡。整個下午就在床上坐著。如果躺下,疼起來會使不上力氣忍住。

少年緊閉起眼睛,自覺沒什麼好看的,也沒什麼好說的,似乎是在等夜晚的星空,到時候說不定會自言自語一會兒。倒是一點兒也不餓。大概什麼時候也不會餓吧,少年逐漸想到,大概也不會渴。這樣的人類想想就可笑。但是唯有這樣的人類方才能生活在如今的世上。

不知為何,臨近傍晚他跑到了院子裡。柵欄門被鐵鏈拴著,隨手就扯開一人大小的縫。還有那些軟塌塌的鐵柵欄,也不知道攔什麼用的。身上已經沒之前那麼疼了,大概是幻覺吧,總覺著可以跑上一陣子。即便跑不了多久,也可以一直走下去。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走出去很遠,索性忍著疼跑起來。大約一刻鐘的功夫,只跑到懸崖邊上。

臨在邊上,幾乎望不到底的懸崖。下面是一條白色的長河。長河靜止一般,在暗底平白躺著。河岸另一邊已經離得很遠。沒有來處的陽光逐漸傾斜,兩岸一片金黃模樣。

從未有過什麼吧,真希望從未有過什麼,這念頭旋即作罷。

回首望去,遠處的建築只像一塊模模糊糊的畫素點,或許早該不在了。但是建築仍舊佇立遠處。少年不知怎的,忽然只覺得失望,似乎一早期待著什麼,到底期待著什麼完全不明所以。

大概也只能是夜裡的星星,比原先螢幕上的要明亮的多,也更復雜了。從沒有那樣繁複瑰麗的景象只平白展現著。目光窮盡之處宛若將要降臨一般。或許一直走到盡頭便是到達了。不過眼下還是不完全的。蒼白天際間零星的閃光才剛剛顯露出一點細微的跡象。

事物總是不能改變,少年在心底想著,總是不能變的,向著遠處平白揮舞著手臂。彷彿是一塊頭頂的巨石落在了地上,頓覺安穩。

沉默往回走去,身上疼的更厲害了。

建築浸染在一片金黃顏色之中,並不明亮。各屋裡倒是亮堂堂的。呼呼的暖風向著院中吹去。諸般念頭都消失的一乾二淨。

那裡是家,少年如此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