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江恆很難熬,他總是控制不住地激動到手抖,他自己也能感覺到自己的亢奮。他怕被人看出來,特別是張子歸。
張子歸希望他放下楊純陽,他便要裝作已經不在意。他要看著張子歸的眼色才能見到楊純陽,只要再忍忍,演好這兩日。
張子歸這兩日幾乎不離開江恆身邊,他時時都在觀察江恆,江恆越是表現得不在意,他就越在意這是不是真的。他的心慌一直沒停過,只有盯著江恆時才能緩解一二分。
這兩日誰都不好過,包括軍醫。
為了配合江恆不露出破綻,他在江恆吃的藥里加了鎮痛藥,鎮痛藥跟其中一味中藥藥性相沖,劑量大能讓人致幻,劑量小會導致服藥期間呆滯。他用了小劑量,只是讓江恆反應變得遲鈍,給不知道的人一種什麼都不在意的感覺。配合著他這段時間的精神狀態,反而讓人覺得他是放下了,不再要死要活。
這兩日對他們三個人而言都是度日如年,但是終於過去了。
這天下午,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停在客棧門前。江恆在二樓客房裡聽到動靜,眯著眼睛走到窗前使勁朝外面望去,只可惜依舊只是模糊一片。但是他感覺得到,是楊純陽到了。
軍醫在他旁邊小聲提示:“中間那個大車廂裡,應該就是楊將軍的棺槨。”
江恆的手一抖,身子止不住地哆嗦。他眯著眼睛身子往外探去,整個上身都探出窗外。
軍醫一把揪住他的後頸把他拽回來,沒好氣地壓著嗓子吼道:“你就這麼急著死嗎?”
江恆被突然收緊的衣領勒到脖子,咳嗽了幾聲,緊緊抓住軍醫給他拍背的那隻手的胳膊急急說道:“你說過要幫我的。”
軍醫一滯,很快恢復如常,過了一會兒才說道:“……如果你反悔了……”還沒等他說完就被江恆打斷。
“我不反悔,你幫幫我。”
江恆看不清軍醫的表情,只覺察到他的身子突然站得很直。江恆聽不到回覆,著急地催促道:“你答應的,你幫幫我!求你!”
忽然聽到門外響起腳步聲,江恆像被抓住做錯事的孩子,猛地退後兩步站直了身子。
“八斤,你來。”
張子歸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江恆努力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衝他笑了笑:“三哥,你回來了。”
“嗯。”張子歸邊說邊過去握住江恆的手。
江恆的手下意識往外抽,張子歸握緊,輕聲說道:“我帶你去見他。”
江恆心中激動,心臟怦怦直跳,簡直像要跳出胸腔。他怕被張子歸看出來,乾脆閉上眼睛,回握住張子歸的手,說道:“走吧。”
張子歸握著江恆的手又緊了緊,江恆的手在他手中微微顫抖,儘管他面上表現得很平靜,但是顫抖的手已經出賣了他。
張子歸忽然有些後悔,但是很快又勸自己,這樣才是正常的,換做任何一個人,直面死去的前戀人,情緒都會有大幅度波動。江恆已經控制得很好了,他知道江恆在剋制自己儘量不讓他擔心。
反正這是最後一面,以後這個人將從江恆的生命中、他們的生活中抹除。思及此,張子歸心稍安,拇指摩挲著江恆的手背,牽著他出了客房。
楊純陽的棺槨已經安置到了客棧後院,護送的人留了一部分守在周圍。張子歸帶著江恆下來,留守的人恭敬地向張子歸行禮。張子歸擺擺手,示意他們退開。
江恆的手被張子歸牽著放到棺槨上,他沒有過多言語,稍稍退開半步,就那麼看著江恆。
江恆用力扒著棺槨邊沿,雙手不住地在棺槨上摸索。他的胸腔和大腦像要炸了一樣憋悶,他低著頭,瞪大眼睛讓眼淚直直墜到地面,他不想在這個時候,讓張子歸看到他滿臉的淚。他張著嘴無聲地大口喘氣,他的嘴唇都在哆嗦。
忽然背上搭上一隻手,江恆嚇得身形猛顫了一下,很快就穩住,江恆喉結上下滾動,而後略帶哽咽地低啞聲音從他口中溢位:“三哥,我沒事。”
張子歸沒說話,只是把搭在江恆背上的手移到了他肩膀上,不輕不重地按了按。
江恆輕晃著頭,把眼眶裡的淚全晃下去,才重新閉上眼睛直起身子。
“三哥,我想給他上炷香。”
張子歸握著他肩膀的手緊了緊,很快放開:“我去拿香燭,你在這裡等我。”
江恆點點頭,他在過來的路上,已經眯著眼睛看過了,楊純陽的棺槨前沒有擺放香案,燒紙盆和香燭都沒有擺放。他心裡有楊純陽被輕慢對待的惱怒,同時也找到了可以支開張子歸的機會。
軍醫趴在二樓客房窗前看著下面,他沒有陪著下去。忽然不想幫他了,不想送他去跟楊純陽團聚。也許……也許再等等,這種事還是挑個吉利日子比較好。
他看見張子歸轉身往客棧走來,看見江恆停頓了會兒跟在張子歸身後,忽然又轉回去大步跑著撞向楊純陽的棺槨。
“不要——!!”
軍醫的聲音在上方炸響,張子歸猛地轉身,一聲悶響伴著江恆滑落的身體響起。棺槨上的那抹鮮紅暈染開,覆蓋了他整個世界。張子歸耳朵嗡鳴,腦中空白一片,只剩下江恆軟倒在地的身形,江恆的身子側仰著癱在棺槨旁邊,太陽穴周圍血糊一片,血從傷處不斷湧出。
張子歸腿軟的差點跪在原地,他步履不穩地奔過去,一把將江恆摟進懷裡,手哆嗦著捂在他太陽穴上,哪怕他按得再用力,血還是不停地從他指縫中湧出。
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看不清江恆的臉。
“來人!來人!!軍醫!!!”
軍醫從窗戶跳下去,趔趄幾步,大步跑到江恆跟前。
江恆的臉在血跡的塗抹下看不出面色,慘白的嘴唇卻昭示著這具身體已經沒了生氣。
軍醫伸手搭在江恆的脖頸處,半晌,才艱澀地開口道:“……節哀吧……”
張子歸抱著江恆的屍身前後搖晃,就像江恆小時候耍賴要他抱著搖晃著哄睡那樣,嗚咽聲間歇從他喉間溢位。終於,他摟著江恆的屍身坐在原地嚎啕大哭。
數不盡的悔恨湧向他。
不該留在京都。
不該招惹女子。
不該不忠不貞。
不該口不擇言。
不該名利眯眼。
後悔在他不見他時沒有堅持到底,後悔在他和楊純陽情意深重時殺了他的心上人,後悔放任他一個人留在棺槨邊。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我好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