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恆最終還是沒說通張子歸,第二日一大早,張子歸就收拾行囊,帶著他率領一小股騎兵扮作商隊出發了。
江恆坐在車廂裡,呼吸著清晨特有的清冷空氣,覺得自己的肺腑都像被水洗過似的,就連頭疼都緩了幾分。
“喂!”軍醫靠坐過來,用手肘輕輕碰江恆的胳膊,小聲問道:“我聽說過你跟楊將軍的事,你們真的成過親?傳聞是不是真的?”
江恆右手撫過左胳膊,努力裝作隨意地拍了下被軍醫撞到的地方。他對這裡的所有人都抱有敵意,他不願意留在這裡,不願意陪著張子歸,不願意被他們救活。
軍醫得不到答案喋喋不休:“楊將軍真如此待你嗎?他有這麼喜歡你?哎,我說,你當初怎麼不撞得狠一點,他現在一個人在那邊該多孤單。”
江恆鼻頭一酸,語氣帶著憤恨:“是你們非要救我!如果不是你,我們早就團聚了。”
“那你現在還想殉他嗎?”軍醫靠近江恆耳邊超小聲說道:“我會幫你的。”
江恆的手一緊,心臟怦怦直跳,他不知道軍醫這話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有人授意,讓他用這種方式獲取自己的信任,再在不知不覺中套話。他知道楊純陽的死關係重大,可做文章的地方太多,屎盆子扣好了佔了先機,楊純陽也許就這麼白白死掉了。
軍醫貼著車廂聽著外面的動靜,聽到車窗旁邊守著的人往前走了,才又縮回來貼著江恆耳邊輕聲說道:“我跟你說呦,楊將軍救過我的命,他可是個大好人。你能跟了他,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氣,能跟他一起死,是你這輩子修來的福氣。你可不能中途放棄了,他既然那麼喜歡你,你就得去陪他,你要是不願意也不行,既然讓我碰到了,我就要幫他送你過去跟他團聚。他那麼喜歡你,在那邊看到你肯定會很開心的。”
“我願意。”江恆輕聲回道。
“嗯,我知道的,像楊將軍那樣的人,怎麼會有人不願意陪他呢?只可惜我沒那樣的好福氣。”軍醫的語氣裡充滿了失落。
江恆問道:“你多大了?”
“我十六。”
“你為何對他這麼上心?”楊純陽被俘虜的頭一年,江恆就遇到了,他並不認識這個軍醫,楊純陽事事都告訴他,也並未聽他提起過這樣一個小孩兒。
軍醫語氣低落:“我是楊將軍撿的,他打勝仗後遇到士兵屠殺百姓,打殺了士兵救了我一命。他把我收在自己營帳中,管我叫‘兒子’。他養了我三年,後來打仗的時候我在戰場迷了路,他為了救我,被該死的洛虎俘虜了。”說著恨恨地踢了一下地板:“氣死我了!”
外面的人高聲問道:“怎麼了?”
軍醫趕緊大聲回答:“沒事沒事,我伸懶腰的時候腳後跟磕了一下。”
“您小心著些,有任何吩咐,您喊一聲。”
“好嘞好嘞,放心吧。”
聽著外面的馬蹄聲稍遠,軍醫才回轉過來,繼續向江恆嘮叨:“如果楊將軍沒有被俘,我現在應該喊他‘爹爹’喊你‘孃親’,咱們一家三口倖幸福福地生活在戰場上。”
江恆糾正道:“你喊他‘爹爹’,喊我‘父親’。”
“唉……隨便喊你什麼吧,反正也不可能實現了。”軍醫的語氣裡滿是遺憾:“只可惜楊將軍喊了我三年‘兒子’,沒聽到我喊他一聲爹爹。”
江恆好奇地問道:“為何?”
“我說話晚唄,爹爹被俘以後就沒人管我了,我在兵營裡來回乞食才學會說話。”說完又神神秘秘湊近江恆:“我跟你說哦,其實我不會看病,都是在戰場上看那些快死的人自己弄的,我就在旁邊看著,誰活下來了,我就記誰的方法。最開始是等他們死了,拿他們的食物。後來是騙他們我會救命,讓他們拿食物換我治療。我一天醫術都沒學過,醫療箱也是我撿的,都撿了七八年了,在戰場上可唬人了。誰見了我都客氣,他們說我是藥童下凡呢,就跟說楊將軍是天將下凡一樣,我還挺喜歡的。”
江恆聽著語氣輕快甚至還帶點自豪地說著這些話的軍醫,心裡湧現出絲絲憐憫。楊純陽把他當兒子養在自己營帳內,一朝被俘後淪為戰場乞兒,靠著吃死人糧過活,這是多大的落差,對於一個幾歲的幼童是怎樣的殘酷。想到這裡,江恆把手搭在軍醫胳膊上,順著胳膊摸索著握住了他的手。
軍醫怔了一瞬,快速瞟了江恆一眼。
江恆從懷裡摸出一個白玉麒麟遞到軍醫手裡:“這是我的玉章,拿著這個可以去我名下任意鋪子取錢,各個錢莊也有一些存銀,也可以憑著這個取出來。日後你是想當大掌櫃也好,想用這些錢做什麼都行,都隨你了。”
軍醫握住玉麒麟,眼睛緊緊盯著這個跟楊純陽的玉麒麟形似的玉章,開口問道:“什麼意思?”
江恆身子往後靠,頭倚在車廂上,車廂的晃動牽扯到了他頭上的傷口,一陣一陣的刺痛讓他能從失去楊純陽的傷痛中保持一些清醒:“我跟你爹爹約定過,生同衾死同穴。他走了,我得去陪他。這些身外物帶不過去,遇到你也是緣分,既然你是他兒子,那也就是我兒子,這些就給你吧。以後逢年過節,記得給我們上香燒紙。”
軍醫沒有告訴他,他的鋪子已經被查封了,而且是張子歸親自率領查封的,就在他們啟程前一天,張子歸下的命令。
軍醫神色複雜地盯著江恆,握緊了玉章。眼球滴溜來回轉著不知道在想什麼,最終從貼身的衣服裡拿出一個破舊的錢袋,把玉章放了進去。
一路上為了照顧江恆,隊伍走得並不快。江恆頭傷未愈,路途顛簸讓他更是難受,除了啟程的頭一日還算清醒,接下來的幾日整個人昏昏沉沉,醒了睡睡了醒。
張子歸來看過他幾次,每次都碰到他正在昏睡。他也沒有叫醒江恆,就那麼看他一會兒,摸摸江恆的額頭就出去了。
軍醫沒人聊天倒是也能忍住,憋得實在無聊了,也不跟外面守著計程車兵聊天,就從懷裡拿出那個破舊的錢袋看,時常看著看著就走神不知道想什麼。
走了有半月,張子歸終於下令到一處客棧休息。眾人風餐露宿雖然習慣了,但是有個歇腳的地方,能美美的點上一桌子美食,還是很雀躍。
張子歸扶著江恆從馬車上下來,江恆的腳落了地,難得地也有了一絲舒坦感,精神比之前好了不少。
軍醫斜挎著他的藥箱,跟在張子歸和江恆後面。看著張子歸扶著江恆的那隻手,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忍不住‘嘁’了一聲。
張子歸身子都沒動,還是穩穩地扶著江恆。終於在聽到第二聲‘嘁’的時候,腳朝後踢了軍醫一腳:“嘁什麼嘁,你的職責是治好他,整日裡不想著怎麼精進醫術,就知道嘁嘁嘁。”
軍醫不甘示弱地回嘴:“那你找個不會‘嘁’的人來給他治吧,我技術不行,也不會醫術。他要是哪天死了,你可別賴我。”
張子歸忍無可忍,喊了一聲:“滾!”
軍醫抱緊醫藥箱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喊:“那我可滾了,這可是你讓我滾的。”
張子歸太陽穴青筋直跳,衝跟在後面計程車兵喊道:“去把他給我追回來。”
江恆沒忍住笑出了聲,自從知道軍醫是楊純陽的養子後,就對他多了一份親切。他沒有經歷也沒有心思去追究,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希望這是真的,希望這就是真相。就算是假的也無所謂,就當是這個世界在死前給他的最後一點溫柔。
張子歸見他笑,也跟著笑起來,向他說道:“這小孩好玩兒著呢。”
江恆輕輕‘嗯’了一聲。
張子歸扶著他進了客房,江恆的眼睛已經恢復了一些視力,左眼有光感,右眼已經能模糊地看見東西的輪廓。只是又多了一個見風流淚的毛病,張子歸扶著他坐下,扭身把客房的窗戶關嚴實。
江恆勸道:“不用這樣麻煩,也許多吹吹風習慣習慣就好了。”
張子歸坐到他旁邊,拉過他的手捂在手心裡:“慢慢養著也能好,何必受這種多餘的罪?像這種只要動動手就能讓你感覺好一些的事,我做起來心裡開心。”說著就拍了拍江恆的手背:“你好好養著,三哥願意照顧你。”
江恆低垂著眉眼,沒有再說話。
張子歸摩挲著他的手,繼續說道:“你不是想再見一次楊純陽嗎,過幾日他的棺槨就會從這裡路過。到時候我帶你去送送他。”
江恆的眼眶瞬間就紅了,他忍著從胸腔泛上來的酸楚,含混地‘嗯’了一聲。
張子歸就那樣定定地看著江恆,看著他為了別的男人消沉,看著他為別的男人萎靡。他很後悔以前的事情,他甚至不敢細想,不敢回憶,更不敢承認是因為自己的原因,才導致了這一切,是因為自己的原因,才讓他的江恆成了別人的人。
握著江恆的手緊了緊,張子歸的心裡也是一片酸澀,他想問問江恆心裡還有沒有他的位置,但是看著江恆萎靡的神情,泛紅的無神的眼睛,又開不了口。現在不是好時機,也許等他見了楊純陽最後一面,了了心願,從心底裡接受楊純陽已經死了以後,再問比較合適。
張子歸鬆開江恆的手,把他的手放回他腿上,輕嘆一句:“你先休息,我出去安排一下。”說完也不看江恆,徑直出了房門。
下樓後,就看到軍醫抱著手臂噘著嘴倚靠在客棧門口,眼睛時不時掃向樓梯。見他下來,軍醫冷哼一聲,把眼睛瞥向跟他相反的方向。
張子歸好笑地看著他,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腦袋,笑道:“怎麼著?”
軍醫偏頭躲開他的手,又是一聲冷哼。
張子歸呵呵一笑,也沒跟他計較,壓著他脖子往樓梯走,走到樓梯口,對他說道:“你去陪著他,等會兒飯食好了,我派人給你們送去。”
軍醫翻著白眼往樓上走。
聽到開門聲,江恆眯著眼睛把頭轉向門口。軍醫快速關上門,走過去挨著他坐下,從懷裡摸出一個蘋果懟到江恆臉上。
江恆知道是他,笑著接過蘋果,眯著眼睛一邊吃一邊說:“張將軍說,過幾日你爹爹會從這裡路過,到時候,你幫幫我。”
軍醫抿著嘴沒有接話。
江恆自顧自說道:“謝謝你,我跟你爹爹都謝謝你。”
軍醫的鼻頭泛酸,他仰著頭快速眨巴眼睛,直到那股酸澀的勁頭下去,才甕聲甕氣地說:“不用客氣,我還害怕你臨到頭反悔呢。”
江恆的臉上泛起笑意,神色溫柔地回道:“不會。”
軍醫沒有再接話,一時間屋子裡只有江恆啃蘋果的咔咔聲。
江恆吃得很慢,摔了腦袋後,他的牙口也不好了。嚼稍微硬一些的東西,腦仁就發疼。慢悠悠吃了小半個蘋果,他便睡著了。
楊純陽穿著錦衣華服,頭上用漢白玉的發冠箍著髮髻。他站在床頭輕輕搖醒江恆,用手指替他梳理掉在額前的碎髮,目光溫柔地含笑望著他,懷裡的引魂符隨著他的動作露出一角。他說:“八斤,起來隨我去接咱爹孃。”
江恆揉著迷瞪的眼睛,打著哈欠穿衣服,楊純陽蹲下去給他套上褲子,又拿過鞋子替他穿鞋。江恆微晃著腳搗亂,他盯著楊純陽的髮髻,覺得他今日的髮髻梳得分外好看。
他伸手想摸,楊純陽卻忽然消失,他沒了支撐,地面變成了無底的深淵,他摔入深淵,一直下沉,一直一直往下落。
無盡的黑暗將他吞沒,他掙扎著滑動四肢求救,卻觸碰不到邊沿。他孤零零一人,沒有楊純陽,沒有光明,沒有止境。都沒有了,只剩他自己孤身一人,沒有人來救他。沒有人能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