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接牌位的日子定在他們出發的前一天,當天本來是兩人一起去菩提寺接江父江母的牌位,卻不想江恆發了高燒,突然起不來床。

楊純陽穿戴好外出的衣裳,準備妥當接牌位用的物什,出發前在江恆臉上親了親:“好好休息,為夫去接咱爹孃歸家。”

江恆燒得迷糊,眼前只能看到模糊一片。聲音就像隔著棉花傳入耳中,喉嚨也乾澀異常。他模糊的知道楊純陽在跟他告別,去接爹孃的牌位了。

江恆燒了三天,模模糊糊感到有人喊他,跟他說了什麼事。人影嘈雜,江恆想捕捉資訊,卻像隔著濃霧般什麼也沒進到腦子裡。

等到終於退燒後,江恆沙啞著嗓子喚人,小廝快跑著喊來管家。管家一看他醒了,大哭著撲到江恆跟前。

“江少爺求您救救老爺吧,老爺出事兒了,求您救救他——”

江恆腦子嗡的一聲,下意識揪住管家的衣服,行動間從床上摔下去,嗓子乾澀:“……你說什麼?他出什麼事兒了!”

管家老淚縱橫:“前幾日老爺要去菩提寺接您爹孃牌位,到山腳下為了表示虔誠,按著方丈的要求只有老爺徒步上去,半個時辰後才讓我們這些家僕拿著物什上去。沒承想,我們到了山頂沒看到老爺,問了寺院的和尚,說是也沒看到老爺進寺廟。我們到處找,在廟後的崖邊找到了老爺的髮髻,那裡有打鬥的痕跡,看痕跡老爺是被人圍攻了。地上的血跡很多,崖邊有一大攤血,我們都懷疑是老爺掉下去了。已經找了三日,始終沒有找到老爺。”

江恆哆哆嗦嗦艱澀地說道:“為何……為何出這麼大的事,不及時通知我……”

“江少爺啊,您是燒糊塗了,老爺出事後老奴第一時間就派人通知您了,能找的人都找了,您燒得厲害,胡話都出來了,實在是沒辦法這才只能等您醒過來。”

江恆渾身都在打顫,倏然放開管家,大喊道:“馬!給我備馬!去、快去把猛虎牽來!”

楊純陽出事兒後,眾人沒了主心骨亂作一團。楊純陽雖然御人有道,但他掌控欲太強,府內上下大小事皆是他親自拿主意,他出事後,江恆也在病中無法領馭眾人,一時間竟連管家都慌了神。

江恆騎著猛虎,領著楊府下人、店內夥計共計三百人,浩浩蕩蕩去菩提山找人。朝廷也派了官兵在找,但是江恆不信任他們。楊純陽在這裡既得民心又獲得了一眾文官的支援,如今他要回去了,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那些人,便迫不及待地出手害他。這裡面不知道有沒有大金朝皇帝的手筆,江恆越想越心驚,越想越後悔。之前的一切都太順利了,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不會那麼容易就放他們回聖元的。

到了山腳下,眾人每十人為一小隊分開尋找。江恆拿著沾著血的髮髻給猛虎看,掰著它的頭塞到它鼻子下強迫它聞。江恆衝猛虎哭道:“都說老馬識途認主,還聽說畜生養久了會成精……我們養了你十年,隨你識途認主也好,任你成精了也罷,只求你帶我去找他……求求你帶我找到他……”

猛虎噴著響鼻,大眼睛盯著江恆,忽然前腿著地跪在地上,擺出一副等著騎的姿態。江恒大喜過望,顧不上擦淚,著急忙慌地坐到猛虎背上。

猛虎直起腿,甩甩頭,踢踏著腳步馱著江恆在山路上跑起來。

山間路並不好走,猛虎也算是百裡挑一的良駒,一路上馱著江恆彎彎繞繞跳高爬低,很快就把跟隨他們的人甩掉了。江恆也沒有心思管其他人,眼睛不斷在山裡掃視。

日頭西落,蟲鳴聲漸起,猛虎終於在一處山石林前停下腳步。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兒撲面而來,江恆下馬,扶著山石就要往裡進。一時間竟然腿軟到差點摔倒,他從發燒起到現在滴水未進粒米未沾,全靠一股氣支撐著。現在心裡覺得應該是這裡了,居然有些撐不住了。

江恆扶著山石彎著身子喘了幾口氣,這處山石林是由崖上斷石墜落形成,山石嶙峋難以下腳,馬匹更是上不去。只能靠他一點一點攀爬進去。

猛虎吃著草,繞著山石林走到一處隱秘的洞穴,打著響鼻在洞口嘶鳴。洞內沒有絲毫動靜,猛虎踢踏著步子回去找江恆,卻連江恆的影子也沒有看到。它踩著山石直起身,聲音響亮地不斷嘶叫。

江恆手腳並用爬到山石上面,抬頭只覺一陣眩暈。眼前錯綜散落的尖銳岩石中,有一人姿勢奇異地趴著,身子周圍的土石已經成了暗紅色,還有一條紅線從他身旁蜿蜒而下,不難想象當時流了多少血,那些血是如何浸入土石,又是如何順著地勢向下流。

江恆手腳發軟,渾身打著擺往前走。地上有抓爬的痕跡,山石底部也有數個血手印……江恆扶住山石,低頭瞅著雜亂的血手印,眼前模糊一片。他又抬眼看向前面不遠趴著的人,這人的兩條腿歪曲地扭著,生生斷成了七八截。衣服在摔落的過程中被碰磕的到處是破洞,看不出原來的款式,髒汙得看不出原先的顏色。江恆混亂的大腦使勁辨認著,這是不是楊純陽的衣服。

他扶著山石,一點點挪到這人跟前,伸手想把這人的長髮撥到一邊看看臉,哪知長髮已經被幹涸的血漬黏在地上。江恆的手感到牽扯力的瞬間,下意識地一抖手,心中恐懼感大盛。他的臉上涕泗橫流,緊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他好怕,他好怕自己哭出來就判了這人的死刑。

重新伸出手,一小股一小股地把頭髮從地上扯起來,好不容易扯完了。江恆哆嗦著撥開側面的頭髮想看看臉,卻發現這人是面朝下埋著臉。江恆胸腔大起大落,似是下了很大決心,才猛地伸手把面前的人翻過身子。

江恆眼前發黑,不知道是天色漸暗還是他情緒起伏太大,才導致看不清。他使勁眨眼,視線似乎好一些了,凝神去看這人的樣貌。

這人臉上也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口子,已經難以辨認樣貌。江恆心下一鬆,甚至有些竊喜,這才捎帶掃視這人的打扮。視線落到腰側的玉佩時,江恆整個人都僵住了,這個玉麒麟他不會認錯,永遠不會認錯,當初就是藉著這個,楊純陽才殺了馬炎。

江恆號啕著往前跪爬幾步,一手抓在染血的玉麒麟上,整個人都伏在楊純陽身上顫抖著大哭。忽然間,他似乎又燃起點希望,先是在他冰冷泛青的手腕處摸索,接著又把頭貼在楊純陽的胸口。來回撥整著頭的位置,似乎是不如意,又一把扯開他前胸的衣服,重新把頭貼上去。最後又把抖個不停地手貼到了楊純陽的頸側。

“……夫君……哥……你……你能不能醒醒……”

江恆魔怔了似的,扶著屍身坐起來,把這已經不知死去幾日的屍身緊緊摟進懷裡,混亂地說著胡話。他緊抱著屍身,像哄小孩兒似的來回輕搖,隨著他的晃動,敞開的衣襟裡露出一個明黃色形狀特別的符紙。

江恆認得這個符紙,這是讓他爹孃的魂魄能跟著牌位走的引魂符,是楊純陽專門從國師那裡求來的。他爹孃的牌位供到菩提寺後,這個引魂符就壓在牌位下。

江恆想起來了,楊純陽走的時候,說是替他接爹孃牌位。

“啊——啊!!!!!”

江恆奔潰地大喊著,使勁掐著自己的胸口。他好疼啊……他好疼啊!!!洶湧著灌進身體裡的悔意和疼痛激得他喘不上氣,天地旋轉成混沌。

他大口大口費力喘著氣,摟緊楊純陽的屍身,艱難地挪到一塊大岩石下面。把楊純陽小心地放下,摩挲著他血肉模糊的五官,愛憐地在他臉上落下密密麻麻的吻。戀戀不捨地支起身,把楊純陽的雙臂開啟。做好這一切,江恆站起身子,目光留戀地望著楊純陽。最終他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已經沒有淚流下。他跑出十幾步遠,復又回過身子,朝著那塊山石猛衝過去,一頭撞在山石上。隨著一聲悶響,江恆掉進楊純陽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