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歸過得十分的不如意。
他先是調去了御林軍,緊接著又被調去公主府當差。整日裡就是跟著公主,立功升職的機會似乎離他越來越遠。公主對他倒是大方,隔三岔五就賞賜一些物什,但是那有什麼用?他想要的又不是眼前這點財物。
江恆那日走後,他就再也沒見過。只收到過江恆的一封絕交信。張子歸每每想起這封信,都恨得咬牙切齒,他不信江恆能這麼狠心,能下得了決心跟他一刀兩斷。他如兄如父養了江恆那麼久,就算不做伴侶,那麼久那麼深的感情是說放就能放下的嗎?他就沒有心嗎?
他只要得空就去楊府蹲守打聽,他不信,也不能信江恆會因為這種事跟他絕交。
他蹲守的頭一個月,收到了他和爹孃留在江家的東西,他咬著後槽牙從楊府侍從手中接過大大小小十多個包裹。
他蹲守的第二個月,他爹孃帶著已經顯懷的招弟堵了他的去路,連哭帶鬧讓他回家住。
他蹲守的第三個月,打聽到楊純陽病了。
他蹲守的第七個月,打聽到江恆在南城門開了一間雜貨鋪。
張子歸坐在酒樓二樓的包間內,坐在窗邊望著站在斜對面鋪子門口招呼來往行人的江恆。
江記雜貨。
呵,跟江州城江家雜貨鋪一樣的名字,這幾個月是回江家了?張子歸捏著酒杯的手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咬著牙,氣得鬢角青筋稜起。
就這麼急著要跟我撇清關係?急到長途跋涉專門回江家清理行李?是怕我糾纏?他孃的,我還就糾纏了!
張子歸放下酒杯,起身下樓。
江恆的雜貨鋪新開張不久,走的也是跟江州城雜貨鋪一樣薄利多銷的路線。店鋪新開,正是想方設法招攬顧客,增加客流量的時候,客流量多成交量才能提起來。
“各位走過路過的老少爺們,咱們店鋪新開,二樓提供免費茶水點心,甭管您是想買東西,還是想歇歇腳,都進來看一看逛一逛~想買東西的咱們這兒貨真價實,想歇腳的咱們這兒給您家一般的感覺吶~”
張子歸站在酒樓門口,看著江恆在門口吆喝。這不是他熟悉的那個江恆,不是那個時時刻刻都要跟在他屁股後面跑的江恆。不是那個什麼都不想做什麼都不想學,只想黏著他的江恆。江恆那個火爆的性子、大少爺脾氣,換作以前根本無法想象他會像這樣站在大街上攬客。
他的八斤像個大人了。
在跟他分開之後。
在拋棄他之後。
江恆吆喝了一上午,吆喝得口乾舌燥,坐到夥計搬過來的椅子上,拿起茶壺對著壺嘴喝了得有半壺水。把袖口抓到手裡,來回搖著給自己扇風。抬眼打量著來往的行人,觀察哪種人是最多的,好改善宣傳的方向。一扭頭,就看到張子歸直勾勾看著他。
江恆嚇了一跳,下意識站起來。手足無措地原地踏步了幾下,水壺往椅子上一放,扭頭就往店鋪後院走。
他現在不想見張子歸,這個人他愛了太久,待在他生命裡的時間太長。他之前的人生規劃都是圍繞著他展開的。在幾個月前,他還願意為他付出所有,乃至生命。
可是,他背叛他,他揹著他跟女人同床共枕。他在跟他在一起的時候,甚至不覺得找其他女人有什麼問題。
那我算什麼?!我他媽算什麼??!
江恆握緊拳頭,明明已經分開幾個月了,見到張子歸,想到那些事,他還是覺得很憤怒。這些事讓他感到羞辱,他們之間有那麼深厚的感情,確定關係之後卻這樣對他。到底把他當什麼了?玩物嗎?當他沒心嗎?
張子歸看江恆轉身離開,下意識邁腿就想跟過去,跟著走到了通往店鋪後院的門口,被打扮成夥計的暗衛攔了下來。張子歸這才清醒過來,剛才從見了江恆他就盯著他直愣愣地發呆,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滿腦子都是江恆的身形。他看著江恆的一舉一動,看著他扭頭走時無意識也跟著過來了。
夥計伸手攔下張子歸,說道:“公子,後院兒是掌櫃的休息的地方。您要買東西到一樓挑選,要歇腳您上二樓。”
“八斤!”張子歸衝著江恆的背影大喊道,見他頭也不回地掀門簾進了屋裡,張子歸急了,衝夥計說道:“我是你們掌櫃的老相識,如今有事找他說。勞您幫忙通傳一聲,這點銀子是我謝您的。”
夥計把碎銀推回去:“公子,不是我說您,就這點距離,就您這個嗓門,掌櫃的會聽不到?要是真想見您,我們掌櫃的不至於躲到後院。您吶,趕緊走吧。要不這樣,您今天先走,等改天我們掌櫃的心情好了,您再來。”
張子歸推開伙計想往裡硬闖,結果夥計輕飄飄幾招就卸了他的力道。張子歸眼神複雜地看著夥計,他身量高,力氣也比旁人大很多,這個夥計身材跟江恆差不多,卻能這麼輕鬆卸了他的勁兒,絕對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個練家子。張子歸心中比較了下,覺得像自己這種靠蠻力和摸索出來的路數不是練家子的對手。
一甩衣袖收回手,張子歸說道:“那我就在一樓等著,你們掌櫃的總不能不出來了。”
“您隨意。”夥計說完就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張子歸倚在店鋪門框上打量店鋪,這家店貨架擺放跟江州城雜貨鋪一樣,只是貨架做得更多,店鋪面積比江州城的要大。進門是一些撥浪鼓、泥人、九連環之類的幼兒玩具,緊挨著是簪花、手帕這種婦人的小飾品。往裡一些是菸葉子、束髮帶、發冠、扇子,再靠裡就是各式各樣的工具。靠牆擺放的貨架分了類,胭脂水粉、粗布、麻衣、斗笠雨衣、小兒肚兜鞋子等等幾乎日常能用上的都能在這裡找到。
店裡來往的顧客絡繹不絕,櫃檯前被等著結賬的人圍得水洩不通。店裡有十來個夥計來來回回地補貨,二樓樓梯上上上下下的人絡繹不絕。
張子歸看著看著,既覺得驕傲,又覺得失落。
他驕傲的是他的江恆居然有這樣的能力,開張不過半月就把店鋪經營得比江州城那個老鋪子還要紅火。失落的是,離開他江恆居然有動力做這些。
不應該傷心欲絕嗎?
不該痛不欲生嗎?
最起碼也要像他一樣難過吧……
真是沒有心呢……怎麼能在跟他分開以後過得這樣好……
他不信那麼多年的感情,江恆說放就能放下。
江恆躲在屋子裡,透過門簾看著倚靠在店門口的張子歸。張子歸站的地方正好可以看到他現在躲著的這個屋子,只要他一出去,就會被張子歸發現。
江恆無意識地摳著手,他緊緊盯著張子歸,他既不想見到張子歸,又無法把眼睛從他身上挪開。那麼多年的感情,哪裡是說放下就放下,說不在乎就不在乎的?白日裡忙著營生,夜間有楊純陽陪著,倒是很少想到張子歸。他原本以為已經放下了,偶爾地想起也只是恍然覺得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只是沒想到,只是在現實裡見了他一面,看了一眼,感情就像是決堤般撲向他。
思念、痛苦、怨……他的內臟在見到張子歸的那一瞬間,像是被一隻大手緊攥著攣縮成一團。他的鼻腔泛酸,眼眶隨之泛起眼淚,日日夜夜相伴在一起的感情和被背叛的痛苦,再一次席捲了他。
張子歸的眼睛停在門簾上,江恆隔著竹門簾與他對視。
他沒辦法面對他,他答應過楊純陽以後不再見張子歸。他有要負責的人,他能理解楊純陽的擔心,甚至換成他是楊純陽,他也會提一樣的要求。應該的,伴侶之間要求對方從身到心的忠誠是應該的。
所以,不能見。
他們兩個誰也沒有動,他在等著他出來,他在等著他離開。
他們之間的人流來來往往不停歇,時間彷彿只在他們身上靜止了。
我等你出來,給我次機會。
我等你離開。
江恆的心很亂,張子歸長時間站在那裡直視後院,已經引起一些顧客的關注了。江恆讓人請他離開,張子歸衝他的屋子笑了下,不僅沒離開,心情好像還變好了,換了個更愜意的姿勢靠牆站著。
江恆靜不下來,他攥著手在屋中踱步。張子歸這樣的糾纏,他心裡不僅不厭煩甚至生出竊喜,可隨之緊跟其上的就是對楊純陽的愧疚。
楊純陽跟他回家後待了三天,第一天晚間到的,第二天簡單地舉行了成親禮,在他爹孃的見證下喝了合衾酒,入了族譜。第三日原本想帶他在江州城轉轉,楊純陽貼心地提出想在家多陪陪他爹孃。第四日早上楊純陽和江恆起身回了京都。
江恆對沒給楊純陽一個盛大的婚禮很愧疚,楊純陽身為皇子,紆尊降貴地跟他在一起,他卻連個像樣的婚禮都沒給他。爹孃眼中的祈求他看不下去,那一瞬間他意識到爹孃老了。以前他再怎麼鬧,再怎麼不如老兩口的意,他們也沒用那樣的眼神求過他。
他想補償楊純陽,暗暗發誓這一輩子都要好好對他,絕不讓他哪天后悔跟自己在一起。只要楊純陽不觸碰親密關係的底線,他就全心全意對他一輩子。
在楊府時,江恆很少出來,他怕撞見張子歸一家,他不知萬一遇見該如何面對,應當做出怎樣的反應。幸好有猛虎每天陪著他,楊純陽也時常開設宴席邀請賓朋,日子過得也算開心。
剛準備開店時,江恆心裡做過鬥爭,他真的很怕在外遇見張子歸。親密關係破裂除了帶來痛苦,還帶來了一種羞辱感。他像是被人當眾打了臉,像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扒光衣服,甚至有段時間,他看到別人竊竊私語,都覺得是在嘲笑他。
他們笑他不如那個卑賤的女子,留不住張子歸。
那段時間,他一直覺得自己很糟糕,如果不是楊純陽,那種煎熬的狀態不知會持續多久。
江恆並不知道張子歸一直在外面守著他,送出那封絕交信後,江恆就再沒收到過張子歸的訊息。他假想過張子歸會找他,偶爾出府他也走的是楊府後門。他怕會在正門撞見張子歸,也怕正門門外沒有他。
痛到極點時,不是沒想過原諒,無數次哭著想‘要不算了吧,和好吧,只要在一起什麼都行,只要能跟他在一起。’無數次對產生這種想法的自己感到厭棄,‘我怎麼會是這樣的人,我不能是這樣的人,誰都可以這樣,我不行。’
那段時日可真不好過。江恆想,幸好過去了。
張子歸像是等煩了,江恆抬眼看到那個位置空了,心跟著空了一瞬,卻也鬆了口氣。
他坐到書桌前發愣,手中的茶杯浸染上他的體溫,裡面的茶水卻早已經涼透了。
“八斤!”
江恆手一抖,茶水潑濺在書案上鋪開的賬本上。江恆放下茶杯,手忙腳亂地用袖子吸紙張上的茶水。
他的心怦怦跳著,心跳聲猶如鼓槌震耳欲聾,他簡直懷疑外面喊他的張子歸也能聽到。
“八斤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你給我一刻鐘!就只要一刻鐘!”張子歸被人攔著,始終隔絕在後院之外。他已經等不了了,幾月未見江恆,那幾眼、那片刻根本不過癮。他太想他了,想要抱著他質問為什麼要寫那樣絕情的信,想要問問他真的就沒想過他,就這樣放下了嗎?他不信,他於江恆而言有多重要,在他心裡自己佔了多大分量,他比江恆自己還篤定還門清。
張子歸推開店裡夥計硬往裡闖,一樓的夥計都過去攔著他阻了他的步伐,張子歸幾次都沒突破夥計的包圍,有些急了,他聲音也大了,他喊道:“八斤!你出來!我很想唔……”有人朝他腹部踹了一腳,將他的話踹回了肚子裡。
那句話江恆還是聽到了,他說的是‘我很想你’。
江恆的淚迸出眼眶,他雙手發抖,甚至想要衝出門外。
幸好,有人進來手攏在張子歸耳邊說了什麼。張子歸捂著腹部的手鬆開垂下,他望了江恆這邊一眼,垂著手跟來人走了。
江恆癱坐在椅子上,眼睛望著張子歸遠去的背影,將依舊顫抖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