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歸和江恆先去看了宅子,才發現京都繁華地段,要買賣家宅需要經過巷子裡全部街坊的同意,還得列出家中往上三代是做什麼的,有無犯過事,有些甚至需要去衙門蓋章。江恆想跟張子歸一起落成房主,張子歸往上三代不是下人就是家奴,恐入不了這些人的眼。兜兜轉轉還是在京郊尋了個宅子。院落不大,有五間房,院中間還有一小塊兒開闢出來的地,原主人種了一些花草。當天雙方就去衙門過了地契屋契,屋契寫了兩個人的名字,地契只能寫一個人,江恆寫了張子歸的名字。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家,對江恆來說,意義非凡。

江恆拉著張子歸,歡歡喜喜地採購傢俱用品。有什麼東西,在張子歸這裡也不一樣了,他,有房子了。難以言訴是何種感覺,彷彿落葉有了根,遊人有了歸宿,這偌大的京都生出了親切感。那些彷徨心慌好似都跟著淡去了,一下子有了底氣,家在這裡,他有的是時間等。有的是時間來籌謀。

五間屋子,中間三間,兩邊各一間。兩邊的屋子,一間做廚房,另一間儲物。中間的三間屋子,兩邊的做臥室,最中間地擺了八仙桌和太師椅,用作會客的主廳。兩人把屋子都整理好大概後,起身去桃子裡接大妮和張大壯。

書信比商隊早到,他們過去時商隊還沒到達。跟桃子裡的人打好招呼,商隊到了派人來通知他們,先給了一部分跑腿費,二人又回到了驛館。自己家雖然好,可是開灶做飯太麻煩,雖然可以買個傭人伺候,但是五間屋子歸置完,一共就兩間臥房。他們兩個睡一間臥房,大妮和張大壯睡一間,剛剛好,沒有多餘的屋子來安置別人。

江恆活到現在,別說做飯,就是燒火都沒做過。當僱傭軍分到伙食營,也就是洗洗涮涮外加送送飯,柴火都沒摸過一根。張子歸倒是會燒火,但是沒碰過灶臺,他跟江恆長期混在一處,除了幫他爹幹活的時候做一做苦力,其餘時候也是少爺的待遇。這兩人一想到做飯就一個賽一個的頭疼。還是驛館好,睡到幾點都可以,也沒人打擾,睡醒後隨時點餐隨時上,不像京郊,過了飯點就找不到賣飯食的地方了。

張子歸這幾天專門去三皇子府附近轉了轉,他摸不準三皇子是什麼意思,如果是打算放棄自己,驛館的人應該會得到訊息,不會對自己這麼客氣。據他觀察,驛館的管事雖然官職不大,但是為人十分的圓滑,而且是個十成十的勢利眼。要是自己被放棄了,他肯定會有所行動,絕不會讓自己在驛館耗著吃白食。難不成是三皇子事多,一時之間顧不上安排自己?

“三哥,快看那邊。”江恆忽然拉扯張子歸的袖子,指著左邊匆匆走過去的人說道。

張子歸回神,順著江恆的手看過去,看到楊純陽穿著官服,在大街上行色匆匆,闊步走進一家門店,店門緊跟著被人關上。

江恆頗有些激動,偌大個京都,就這麼一個老熟人,一段時間沒見,突然見到還挺興奮:“哥哥哥,咱們過去看看。”

張子歸好笑的撇江恆一眼,攬了下江恆的肩膀,慢悠悠地朝楊純陽進去的那間店走去。別說江恆,就是張子歸一下子見了楊純陽,也有一股親切感。一會兒見了可以敘敘舊,也可以問問他,能否打聽下三皇子的動向。

快到店門口,江恆快步跑過去啪啪拍門,張子歸走上去,壓住江恆拍門的手。在門上輕叩幾下,詢問道:“楊兄可在?”

店門吱呀一聲,從裡面開啟一個縫隙,來人露出個眼睛看了二人一會兒,慢慢把門縫錯開,側身示意他們進去。

門內二樓欄杆處,楊純陽一手撐著欄杆,一手揉著頭,衝二人含笑說道:“張兄、八斤好久不見。”

張子歸聽見楊純陽喊江恆‘八斤’,有一瞬的不痛快,又被他壓下去了,也含笑回道:“八斤剛才看見像你,非要過來見見。”

江恆在旁邊猛點頭:“是呀楊兄,好久不見。你這段時間都幹嗎去了,怎麼不說回去看看我們,我都要想死你了。你這官當得如何了?可得心應手?”

楊純陽突然覺得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了,腦袋好像也不疼了,原先揉著頭的手換了個方向,衝著江恆他們招了招:“上來講。”

江恆哎了一聲,小跑著往樓上竄。張子歸跟在後面,穩步往上走。

樓上,楊純陽看著竄過來的江恆,笑著張開手臂。江恆竄過來,使勁抱了楊純陽一下,接著拉著他的衣服圍著來回看:“可以呀楊兄,這套衣服真棒!”

張子歸上來就看到江恆圍著楊純陽,時不時拽一下楊純陽的衣服。張子歸黑下臉,沉聲道:“八斤,不得無禮。”

江恆一點收斂都沒有,反而還變本加厲拽得更歡快,完了還一邊衝張子歸揮手,一邊說道:“哎呀,沒事兒三哥,都是自己人。”說完又扭頭對楊純陽抖抖捏在手中的官服,說道:“以後罩著我。”

楊純陽微笑眯眼:“好。”

楊純陽新官上任,並不像江恆想象得那麼風光。堂堂二品刑部尚書,使喚不動手下人。有分量的大案不提交給他,交過來的都是些瑣碎小案。還淨是些只觀案宗就能看出紕漏的案子,返下去責令重查,或是石沉大海,或是一直都是“正在查”的狀態。

再這樣下去,這個刑部尚書就只是個架子,出事責任他當,權利一點沒有,遲早被人玩死。楊純陽在聖元時,也是一點點掙出來的權利,從無權皇子掙成了前線大將軍,整個聖元無人敢不把他當回事。如果不是戰前失利被俘,如果不是聖元戰敗簽了十年和平條約……質子這個身份本來無所謂,想辦法回去就是了。但是兩國簽了和平條約,他以質子身份留在大金朝,還被封了官職,現在回聖元,只會被認為是又想挑起戰爭的毀約行為,大金朝不會允許,聖元國也不會允許。當初在聖元累積的一切,都成一場空。

沒關係,在大金朝一樣可以重來一次,一樣可以歸權奪勢。不過是重來一次,十年後,也許大金朝累積的一切會是他成大事的助力也未可知。

楊純陽示意二人跟在身後,三人一起進了隔間。關上門,江恆用胳膊肘碰碰楊純陽,一臉賊兮兮的表情,問道:“楊哥,好神秘,這感覺真刺激!”

張子歸面上淡定,內心也很澎湃。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神神秘秘中又隱隱有些鬼鬼祟祟之感。

看江恆人都快貼楊純陽身上了,張子歸一把薅住江恆脖頸子,把他往後拽出一段距離,衝楊純陽說道:“楊兄見笑。”

楊純陽眼神狀似不經意瞟過江恆脖頸,頷首回道:“無妨。”

江恆揮開張子歸的手,嚷嚷道:“三哥!楊兄都說無妨了,你就別老拽我了!”

楊純陽笑了笑,手指叩叩椅子靠背,示意他們坐下說。

張子歸就近坐好,江恆拉著椅子劃出刺耳的滋啦聲,拉到楊純陽跟前才停下,直勾勾瞅著楊純陽,掩飾不住眼裡的興奮:“楊兄楊兄,快給我講講你都遇到什麼有意思的事兒了,今天這是什麼情況?能講給我們聽嗎?能嗎能嗎?”

楊純陽抬眼看著張子歸,見他也盯著自己,食指輕叩椅子扶手,思慮要不要滿足江恆的好奇心。倒是不介意講給江恆,甚至可以說想提點江恆,任何事情都願意掰開了揉碎了講給他聽。但是張子歸嘛……嘖,總是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想排斥他。真想一下,他好像也沒有什麼事對不住自己,在營帳對自己也算禮遇有加。跟江恆關係也比自己好,對江恆也不錯,也是江恆目前在京都唯一依賴的人。

思及此,楊純陽面上帶笑,伸手在江恆脖頸處輕捏幾下,把手收回:“只是在查案而已。”

江恆眼睛都發亮了:“什麼樣的大案子要楊兄親自查?是不是傳說中那種曲折離奇、迷霧縱橫的大案?是不是還得夜探地府?”

夜探地府什麼鬼?楊純陽被逗笑了:“你說的是包拯包大人,我只是你楊兄。”笑夠了接著說道:“不是什麼大案,我親自來是因為使喚不動手下人。我身在其位,力所能及的案子總是要查個水落石出才能心安。”

張子歸心中一凜,‘使喚不動手下人’這句話觸到了他的內心,不得志的感覺在心中蔓延,詭異地對楊純陽生出一種惺惺相惜之感。原本以為只有自己這種毫無根基的人,才會是如今境遇。沒想到異國皇子,有聖元國在背後支援的聖元皇子,也會在權勢浪潮裡不得志。

江恆聞言驚訝一瞬,接著憤憤地說道:“他們怎麼敢!楊兄堂堂二品大員,他們怎麼敢不聽你的話!誰不聽打他板子,打成個稀巴爛,看誰還敢不聽你的話,哼!”

張子歸也是類似的想法,下屬不聽話就得有所懲罰,恩威並施,威不立恩不起。

楊純陽放鬆身體斜靠著椅背,說道:“官場錯綜複雜,越是高位越要慎行。懲戒不服從管教的下屬合理,明著頂撞的小懲大誡,如果是暗著來的呢?口頭應承,私下輕漫,話裡挑不出錯,事情永遠都是‘正在緊急辦’的呢?”

“能在二品官員手下辦事的,多數不是蠢人。很多人已經不是待人處事讓人舒服,周旋左右讓自己和周圍人都舒服的圓滑,而是以己為先、目的性極強的油滑。”

“這種人的利益網錯綜複雜,揪其一個猶如大樹拔根,手無厲斧就會被砸死。”

張子歸越聽越驚心,這跟他想象中,進入官場只要勤勤懇懇就能平步青雲的想象,差得太遠。

江恆臉上擔心之色越發濃重,雙手握拳緊貼在大腿上。

“我空降高位,一開始就得罪了本應坐這位置之人。又是以原敵對國質子之身,任成本國二品大員,從上到下,都有對我不滿的人。下屬敷衍,有權無實。陛下對我恩賜越重,我所受的敵意也越重。”

江恆喏喏問道:“那為什麼……”

楊純陽打斷他:“是問為什麼要封我高位嗎?我是聖元唯一握有兵權的皇子,太子之位是我囊中之物。聖元雖敗,我若回去,不見得沒有轉圜,哪怕我無心再挑起戰事,大金也不敢放我回去。簽了十年合約,現成友邦,大金又不能殺我又不敢放我,只能以高官貴爵困著我。一則可以給聖元交代,二則可以給其他國做楷模,彰顯自己容人之態,他日我若私回聖元做什麼,都將師出無名,難以得到他國助力。”

張子歸問道:“那若是你辦案出了意外,豈不是……”

楊純陽接著說下去:“豈不是名正言順地暗害我?豈不是我能力不足死有餘辜?”許是這些年權勢波浪翻滾太久,許是起了開端,迫切地想要發洩一下,楊純陽頻頻打斷他們二人的話,一心想說個痛快:“且不說我有無暗線,單論死士我也有不少,若我在大金出了意外,大金也當朝官員也得拉幾個給我陪葬。想殺一個掌權皇子哪有那麼容易,當朝皇帝都不敢輕易做的事,底下的人想做,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

張子歸:“楊兄為何不讓暗線或死士替你辦案?”

“官場複雜,我若想以高位直接插進去怕是不易,唯有得人心才是最佳途徑。得人心者得天下,位高者得人心才是上策。”

江恆疑惑:“那不是應該去接觸百姓嗎?怎麼來這裡,還關門,這才能得幾個人心。”

楊純陽摸摸江恆腦袋:“我身穿官服行於街市,百姓已看在眼裡,只要得我助力平幾件冤案,自會有人找來。我來這裡也是如此,這樓裡有冤情,我出入於此,過段時間冤情大白,這酒樓重新開張,就是最好的宣傳。”

江恆追問:“那要是這裡牽涉權貴,你豈不是不好做?”

楊純陽笑笑:“權貴做事不會這麼不乾淨。能被你們看在眼裡的冤案,背後之人稱不上權貴二字。不過是佔勢而已。我還應付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