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廬位居許都城南宕山深處,那兒環境宜人,院裡還有菜圃、水井,隱居完全可以自給自足。宕山並不險峻,但有大片竹林密掩,尋常情況下,外人根本尋不來路闖進。更何況宕山毗鄰皇家圍場,原本就少閒人敢擅入,所以還算安全。

原先禁獄中的重犯已“自焚”而死,廷尉也沒再追咎,只將情況上報給曹操。我回稟荀彧,假稱楊夙已潛逃江東,荀彧慨然良久,並無他話。

楊夙就此安心住下養傷,既不提將來,也不談過往,每日只沉默思量,也不知在思量啥。

某日我終於忍不住問道:

“曹操已於一月歸鄴,聽聞正在開鑿玄武池訓練水軍,想來不用數月,他就要揮師南下了。我們……是不是需要早些定奪計劃?”

“棋盤重洗,新的對弈才剛剛開始。來日方長。”

“你不怕曹操嗎?”

“為什麼要怕?如今的楊叔夜,是刖足之卞和,是歸廬之接予,有何可懼?”

楊夙披著一件外衣,斜倚在榻上,笑得咳嗽起來,倏而目光投向窗外,彼時已近日暮,天邊只有數顆暗星閃爍。

“星漢照我,自去無他。”

他喃喃道,眼裡再無前世的光。

楊夙既不說,我也不敢再多問,只當他要先養傷,而後周全考慮將來計劃。

府中,曹丕不知為何,每日忙著謁訪朝臣,忙著招待許都親友賓客,並無暇管我。於是我以城南鍛鍊騎射為由,隔三差五就要跑去宕山一趟,後來索性推掉了白日公務,日日都跑去照看楊夙,只在夜間做些文書抄錄之活。每日帶出府外的都是上好的醫藥和果蔬,帶回府中都是市集裡買的或是從獵戶手中買的山禽。

“你瞧,我昨晚給你煲了一夜的湯,排骨湯,雞湯,鴿子湯……這些湯含有大量的鈣,也容易吸收,你的腿很快就能恢復從前的,再不需要拐杖呢。”

“沒用的,不要再費力氣了,當年肌腱斷裂,已經錯過了治療的最佳時機,這輩子都好不了了,何況我常年在獄中受刑,渾身是病,想來也活不了幾年了……哎呀,你哭什麼,又沒死好吧,別整得哭喪似的。”

“……”

冬去春來,春暖花開,冰雪消融,萬物復甦。

在我眼中,許都城裡城外已比從前大不一樣,包括這個漢末世界!

“叔夜這個字是你自己取的吧?原來你更喜歡嵇康,可惜我喜歡阮籍……

“弘農楊氏在漢末可是與汝南袁氏齊等的世家大族哦,都能吊打十個清河崔氏。這麼說來,楊修是你的弟弟咯?

“哎,你當過那什麼‘護軍’,我知道這個官職,好像蠻厲害的樣子,你也太強了吧!

“哈哈哈,原來曹銀口中‘當年之人’是你楊叔夜呀,拒絕將來的清河公主的愛意,不做乘龍快婿,你可真行!

“春天來了,我們兩個也終於團聚,未來,一定會更好……”

楊夙在蓬廬養病,我則在一旁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那麼多年沒有與人用普通話交談,我說起來都有些磕絆,但笑得是真的十分開心。

“你我皆已習慣這個時代的語音,何必再勾起前世的回憶,仍舊說這裡的話吧。”

“好……”

我低下了頭,託著腮幫子,忽而有些難過。

“你說,我們來這個時代那麼久,前世的親友會不會已經忘了我們了?”

“我只當這是一場夢,夢醒了,一切都結束了。”

“可你……不會想家嗎?”

楊夙不答。

我認真看著他:“你比我更適合在這裡生存。真的。”

不曾想楊夙露出了頹唐的神色:“不,我們都是一樣的,本質都是理想主義者。”

蓬廬外的花草開謝得很快,楊夙的身體也漸漸好轉起來。我開始跟他聊我在這個時代的過去,淚眼婆娑地傾訴當年流浪的痛苦經歷,也笑眼盈盈地傾訴這些年的快樂。

“後世人來古代生存多孤單,我們都來自21世紀,更應該攜手同行,何況,前世,我們曾那樣要好。我決不允許他們再對你不好!”

當跟最好的朋友談起曹植時,我眼睛都在放光。

“在這個世界過了許多年,我已經習慣這裡了,這裡有時好像比原來的世界更讓我輕鬆快樂,輕飄飄地活著,就像一場夢一樣。可我前世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我可以看那麼多書,可以學騎馬,可以學射箭,可以學劍術……還可以,跟喜歡的人做朋友。”

“你真的對曹植動情了嗎?”

楊夙皺眉問我,而我只想從他眼中讀出別的什麼。

“是。但……他好像不是很喜歡我……可能我們那個時代的人在這裡是真的不受歡迎吧,像是非法闖入他人領地一樣……不過說真的,我活在人間的年歲,比曹丕曹植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長,心智卻比他們任何一個都要幼稚。”

“那是你活該。誰叫你不安分,去反抗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呢?”

“……”

我繼續託著腦袋跟楊夙閒聊:

“大約是初二吧,十三四歲的年紀,那個階段在我們教育學,稱作‘社會道德與秩序階段’……我笑話過曹植駕車過司馬門,違背禮法,是很愚蠢的人,根本不配成為曹操的繼承人……後來上大學真正瞭解了他,才後悔說過那些不知輕重的話。”

“那如今你親身接觸到了真實的他,還覺得他有繼承人的資格嗎?”

“我……不知道,”我猶豫了一會兒,玩弄起指甲,“他還小,總是十分淘氣、愛玩。”

楊夙嘆了嘆氣,像個長者一樣,語重心長道:

“你喜歡曹植,我是知道的,可你不能將你前世的喜歡當作愛啊。你不過是貪慕他的才情、聲譽以及書本上所謂的‘魏晉風流’,甚至你還貪戀他的人生地位且覬覦他枕邊人的身份。你並不真正熟悉這個人的品性,或者說,從始至終你都在一個詩人的光環下去審視他,哪怕你們相處多年,你都一直活在自己的夢裡。”

“不!不是這樣的!”我焦急地說道,“其實從他表態說把我當妹妹那刻起,我就不在乎了。”

“呵,你若真的不在乎,今日也不會在這兒跟我說那麼多了。”

我終於洩氣了。

“你說的對……興許我是真沒放下。”

仰頭看向碧藍的天,天邊飛過一雙歸燕。

此時此刻,他曹植又在鄴城做什麼呢?

楊夙見我又發痴,不禁撫額憤恨道:

“崔纓,你已經變成古代的女人了嗎?你有沒有想過,不管怎樣,他是軍閥曹操的愛子,是以後魏王的公子,是君侯,是必然要有三妻四妾的古人?”

“我才沒有變成古人,你殺過人,你才是……”我小聲嘀咕著,說完自己心裡又在打鼓,生怕他生氣。

楊夙冷笑一聲。

“那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那麼弱小。你來這時,已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為何十餘年過去了,思想還如二十出頭的青年一般不成熟?”

“我也不知……好像我的生命永遠停止在了二十三歲,”想起一些悲痛的記憶,我低下了頭,眼中失去光彩,盈滿迷霧,“前世總總,彷彿就在昨日。”

“你已經重生過一回了,醒醒吧,不要再為從前感傷留戀了。”

我看著楊夙,欲哭無淚。

“所以是去是留,你已經做好了選擇了,是麼?”

“……”我緘默不言。

楊夙無奈地聳肩搖頭,對我不太耐煩。

“那好,我就問你一個,如果曹植當了皇帝,他還會是你喜歡的那個曹植嗎?”

“別問了,別問了,我真的不願去想這些……”

“你不去想,並不代表這問題不存在。”

楊夙緊握雙拳,情緒突然有些激動,他按緊石案,盯著我的眼睛:

“姓崔的,我希望你能明白,在這個時代的統治者看來,妻子只是棋子,請遠離曹家的人,遠離他們就是遠離不幸!”

我這才察覺到楊夙一直壓抑著他對曹家人的惡意。

“他曹植不是那樣的人,”我分辯道,“假使我真的選擇留下,我一定能改變他某些落後的封建觀念的!”

“女人,你自大得很,”楊夙笑了,“什麼是‘落後’?什麼又是‘先進’?你活在他們的時代,你怎知他們的思想就一定落後?拜託,拜託,不要以現代人的思想去約束古人,不要看輕古代文明,不要傲慢地以為我們所處的時代就最優越。”

“我不想聽!不想聽!”我賭氣似的捂住了耳朵。

“行——那我們也沒有聊下去的必要了,”楊夙轉過頭去,“跟你這樣愚蠢的女人交談,簡直是浪費我的時間。”

我雙手托起臉,迎合似的笑道:“叔夜兄,不如我們聊點別的,聊聊你的過去……比如琰姊姊?”

楊夙聞言,眼神都變了。

“她回來了?”

“是的。”

我一五一十將蔡琰有關的資訊都告訴了他。

“從匈奴將她贖回來之人,你是知道的。”

“那又怎樣?”楊夙冷眼望著天邊,眼底是看不盡的漠然之色。

“琰姊姊當年……過得很不好,她跟我講起過她有多思念她在匈奴的兩個小兒子……”我耷拉著腦袋,“楊夙,你能跟我講講嗎?你怎麼會跟她有如此恩怨?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郭嘉都告訴了你吧?”

“是……”

“那就如他說的那樣。沒什麼好說的,她現在生活很寧靜,跟我已經沒有絲毫關係了。”

“可如果琰姊姊知道你還活著,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楊夙沉默片刻,答道,“不必了,世上不獨有她一人記恨著我。”

“……”

“那你……”我小心看向他,吞吞吐吐,“來這兒數十年,可有喜歡的姑娘?”

楊夙打了個哈哈:“郭奉孝連這個都沒告訴你嗎?”

“沒,”我擺擺手,“他甚至一開始都瞞著你的事,還不希望我和你見面。”

楊夙會意一笑,我卻沒懂。

“那你到底有沒有呀?”

“有,”他毫不猶豫地說道,“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

我眼神漸漸黯淡下去,只支頤著發呆。

楊夙扭頭看了我一眼,得意地笑了:

“她長得很漂亮。”

“哦。”

“她比你聰明。”

“哦。”

“是個能征戰殺伐的女將軍。”

“她現在在哪兒?我怎麼……從未在軍中聽過她?”

“她已經死了。”

楊夙輕描淡寫地吐出這五個字,語氣中沒有絲毫悲傷。

“啊?”我心咯噔一聲。

“你自然不曾聽說過她。人死如燈滅,她消失了,這世界也再無她的記憶了。”

“我不太懂你的話,朋友。”

“宛城一戰,我不僅沒有救回曹昂和典韋,還差些將性命搭進去,甚至連累了她。所以你若有什麼想改變歷史的念頭,最好趁早打消。”

“……”

我有點坐立難安。

“那個姑娘……她叫什麼名字?”

我的聲音小到自己都聽不清,可仍被眼前人聽見了。

楊夙痛苦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底已密佈血絲,他倒了碗濁酒一飲而盡。

“她叫荀小娥,是文若的妹妹。她還有個更好聽名字,叫‘菀嘉’——我給她取的。”

輕飄飄這麼一句話,很快被一陣清風吹散。

風吹亂了我的髮絲,更迷離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