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主角
漢魏風骨書法作品欣賞 Ms.林羽 加書籤 章節報錯
走出尚書檯,心海湧起驚濤駭浪。我瘋狂奔跑在雪地中,跑是大踏步向前進,淚也是大顆大顆往下掉。
楊夙,你聽到了嗎?
你聽到我在一步一步向你跑來嗎?
堅持住!一定要堅持住!你不是一個人活在這世上,我們很快就能見面了!
我即刻回到司空府,閉上門戶,展開圖紙,絞盡腦汁去想解救之法。
荀彧給了我詔獄佈局圖,但偌大的詔獄,唯有親自探訪,才能查明楊夙具體被囚禁在哪個監牢。而荀彧給了我塊執行令牌,教我以尚書檯更迭登冊為由,一一檢閱詔獄,並“誤闖”秘獄,探聽訊息。
令牌被此刻被緊捏在手中,我於室內徘徊,躊躇不決,思緒凌亂,只好先走一步看一步。
詔獄毗鄰皇宮,自有重兵把守。我決意先熟悉詔獄周圍街道及出城路線,作長遠打算,遂以冬獵為由,遣人備好隨時可用的車馬,並悄悄在一獵戶手裡買下許都城南二十里外山林中一蓬廬。
荀攸給大理的薦書中並未道明我真實身份,只言司空府公子,大約也是為了避嫌,免我因女兒身而遭人非議罷。所以,當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女扮男裝,掩蓋我的真實面目,以備將來救楊夙出獄。
於是我趁著雪夜,身著單衣,以冷水澆頭,故意生出一場感冒來弱化女聲。除了褐鉛料塗臉,炭筆畫粗眉,我又高簪束髮,黏上假須,頭戴綸巾,身披長袍以掩身形,還特意給絡鞮增了數片鞋墊。
“站住,你是何人?”詔獄門口守衛持戟喝道。
“廷尉署書吏,奉臺閣令,更造獄中囚犯名錄。”我赫然舉起荀彧所給令牌。
守衛敬退,揖禮請入。
我泰然入獄,避開獄中左平治所,按著腦中記憶的詔獄地圖,徑直往深處探去。不知不覺,竟走完周遭普通牢獄,直至最後,才突然發現了隱藏在偏道中的密室——那是間間四面皆牆的密牢,外面根本看不見裡面的情況,只在正面有個小門,門頂一處透氣小窗。
我心跳加速,幾乎百分百確定,楊夙就在其中某間。
正在這時,巡邏的獄吏發現了我。
他們上前盤查,我只推說自己初入廷尉署任職,誤闖禁牢區域。
“真邪門,尚書檯的竟派個毛頭小子來查冊……”獄吏不悅地發牢騷道。
“鄙人姓曹,為荀軍師所薦,來此大理,初到詔獄,未免衝撞,還望二位大哥海涵。”
我微微施揖,暗暗從袖中掏出打點的賞錢。
兩名獄吏改顏歡笑,恭敬抱拳,他們熟練接過,邊說著邊有意推著我往外走。
“禁牢不過關著重罪死囚,名錄皆在外間,我等為執事取來便是,執事稍坐!稍坐!”
他們巧言媚色,將我帶到外間審廳,不一會兒,就取出一沓宗卷,讓我依次錄了。
“不對啊,適才我點了牢房之數,此番卻並不對應呢。”
獄吏面面相覷,有意露出難色。我急忙陪笑著,又從懷中取出一袋錢幣,塞入他們手中。
“二位兄弟,曹某初來乍到,一心只想履行臺閣之令,漏了一二人實在不便,你們看,這——”
他們接了錢,還暗自竊喜誆到了我的小費。
“執事客氣了,執事初來,不知這詔獄裡,有一片禁牢,是從不登名造冊的,直歸廷尉管轄。即便你問我兄弟二人,也問不出裡頭的名姓啊。”
我故作遺憾之色:“那這樣吧,你們只需告知我那裡頭關著幾人,我也才好回執稟告。”
獄吏笑:“哪還有幾人,不過就關著這麼個怪人。”
“怪人?”
“一個斷腿的廢人。”
聞得外人如此輕描淡寫之言,我差些目眥盡裂,卻不得不努力擰出一張笑臉問道:
“腿斷了呀,那想來如何也出不得這詔獄了吧……為何還看得如此之牢呢?”
“嚯,說來還真是怪事,自我兄弟倆來這幹事兒起,那死囚便在了,上頭也沒說何時殺頭,只命我們嚴加看守,每日送些好飯好菜。”獄吏甲說道。
“可不是,那傢伙也不知什麼來頭,犯了什麼大罪,不殺不放也不派去輸作,還要老子每日好吃好喝供著。”
“哎,我倒覺得他可憐得緊。聽老獄管說起過,那死囚剛來時,也是個冬天,可卻沒如今的吃食,大約是想讓他餓死獄中罷。可他居然啃草蓆為食,喝雪水解渴,大半月都沒死呢!”獄吏乙說道。
獄吏還在說笑著其他一些雜事,我已兩耳嗡鳴,聽不見任何聲響。
牙床顫抖,調適了許久,佯裝繼續檢驗幾下宗卷,我方起身告辭,徑直往獄外走去。
沿途施刑鞭撻之聲,聲聲震耳;普通監牢尚且惡臭難聞,死囚披刑慘狀觸目驚心。我不由得哆嗦,恨不得即刻逃離這個人間地獄,剛走到門口,只覺腹內翻湧,一陣噁心之感,令我攀著獄門,險些將早日膳食吐出。
詔獄守衛沒空理會我,他們只掩鼻嫌棄著另一個戴著面巾推糞車的大漢,邊驅逐還邊用腳踹他。
“官爺,俺娘前日染了風寒,過幾日又是大年夜,俺可否告假幾日,元日再來清掃?”
“去去去!你要回家過年,俺們兄弟幾個就不用過年麼?這一眾犯人的屎尿誰管啊?”
“可俺娘真的病得不行了,官爺,你們行行好,就寬限幾日罷!”
“滾!臭拉糞的!沒找到人代你的活就別想偷懶!”
“……”
大漢悻悻地推著糞車走了,沿途遇到的行人,莫不掩鼻躲閃。
朔風拂面,我瞬間清醒,計從心來。
緊跟著那大漢,卻不敢在大街上與之攀談。出了許都城,見他傾倒糞泥完畢,推車行入郊外一處農舍時,於是緊追上前。
日近黃昏,我揹著光,教他看不甚清面龐。
“吾乃大理區區書吏,適才聽你說家有困境,特有意相助。雖無甚錢財,卻願僱一人代你這工作幾日,不知可否讓我一觀,尊堂是否當真抱病在床?”
大漢大喜跪謝,連忙將我迎進屋裡。只見屋內陳設十分簡陋,一位銀髮蒼蒼的老婦躺在石榻上,身體孱弱。
果真是布衣貧苦人家,才去攬那艱苦的推糞車清掃牢獄的工作。
我唏噓不已,有意掩了面容,側身取出一袋五銖,置在案几上,粗聲對他說道:“莫問我名姓,快拿這些錢去給你娘看病吧!”
大漢含淚拜謝,我輕咳一聲,捏著嗓子,繼續說道:
“明後三天,清晨都有個十六七歲的婦人來你家取糞車,她是我府上的侍婢,自小幹慣了柴垛之事,身體健朗,力氣頗大,你只管將糞車交於她便是。”
大漢聽說是個女子,微微生疑,倒也還連連應允。
於是我疾步奔回城中,尋了上好中藥熬湯,用層層被子將自己裹在被窩裡,不到半夜三更,感冒便痊癒了,聲音也漸漸恢復如常。
我未敢入睡,偷了司空府柴房廚娘的一身破爛衣裳,將一身新衣放在原處,提心吊膽開始喬裝打扮。
天未亮我便穿常服,跟衛大哥他們告辭出了府,說要去大理任職,實際上早已請假三日;實際上一出府,便脫下外袍,頂著單薄的破衣,在雪中疾行;實際上一出府,便悄悄摸出城門,前往那大漢家。
髮型一換,褐粉敷臉畫豆,襤褸衣裳,裹上頭巾,穿著破鞋,夢迴乞丐生涯。
夜色未央,大漢看不甚清我的容貌,只三言兩語,便將糞車交到我手裡,交代清掃監獄事宜,晨午各一回,並告知我倒糞地於郊外某向某某裡外。
我暗暗地笑,卻不敢大聲,擼起袖子一把將糞車推起,愣是把那大漢看懵在原地。
推糞車的差事雖苦,但推糞人卻戴著面巾,豈不是天賜的偽裝機遇?
既然你曹阿瞞瞞騙世人囚禁楊夙,我也來一招“瞞天過海”帶走楊夙。
只要佯稱是推車大漢之女,騙過詔獄守衛,即便他日事洩,也查不到我崔纓的頭上。三日後便是大年夜,也就是後世所謂的“除夕”,我用幹木仿製一輛假糞車,計劃前兩日用真糞車,獨獨第三日用假糞車。倘若我前兩日都照常清掃,等到了第三日,想來他們便不再對我生疑。屆時許都家家備候新年,百官皆須入宮朝賀天子,參與年慶儀典,那便是最好的時機。
我正為自己“天衣無縫”的計劃沾沾自喜,推著糞車趕到詔獄門口,忽而停了下來。
等等!
我仔細又打量罷那車身——那是長扁形的盛具,兩頭長中間窄,仿製的也不會相差到哪去,怎麼可能藏的下一個一米八幾的壯漢呢!?
我驚懼不已,可守衛已經發現了我,我只好硬著頭皮上前,照著計劃將說辭擺出。
糞車惡臭難聞,我又惡意讓自己靠得極前,於是守衛根本不願近前來看我面容。他們只能看見藏在頭巾和臉巾裡的一雙“淳樸”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衣衫襤褸,跟昨日推糞車的大漢衣裳相近。於是在守衛們不耐煩的驅趕下,我僥倖推車進了詔獄。
然而,困難才剛剛開始。
從第一間監牢清掃到第一百間監牢,我經歷了非人的勞作,終於明白為何偌大的詔獄只於晨午清掃兩回。因為封建社會真實的牢獄根本不是後世古裝劇裡那樣乾淨!
牢裡乾草雜陳,蟲鼠四躥,都是骯髒臭味的囚徒,或被施刑皮開肉綻,血腥味沖天;或滿頭蝨子癱坐在地,說著瘋言亂語;或有輕浮浪子故意騷擾,被我一腳踹開;或有奸笑淫聲,趁我掃撒時拽我髮辮,被我一掌扇到牆角。
這時,我才恍恍意識到曹丕教我那幾下拳腳功夫的重要性。
給我開門的佩刀獄吏也不管不問,倚在獄門邊只跟著嬉笑,跟其他囚徒一塊起鬨,我登時發作,惡狠狠上前,正揮拳要給他點教訓,卻在想到自己目前身份那一刻停住了腳步。
“瞪什麼瞪!臭娘們!當這詔獄是你家麼?”
獄吏一掌將我推倒在地,險些將我面巾撞下,我隱忍著,趕忙將面部掩住。
“呵,原是個麻臉婆娘!難怪這粗活幹得如此賣力!”
這話將我拉回數年前,頓時教我想起在南陽為奴為婢的痛苦經歷,我也好像在暫時脫離權門貴女的身份後,突然清醒認識到現實的殘酷性。
我不再言語,捂拳摁住鼻息,努力不使眼淚掉落,忍著屈辱繼續推著糞車,執箕帚走進一間又一間監牢。
胃裡翻江倒海,無數次快要吐出酸水來,幸而一日未進水米,無甚可吐。
呵呵,崔纓啊崔纓,你也有今日,這些年過多了舒坦日子,也讓你這個虛假的“貴族”嚐嚐封建底層窮苦人民的滋味吧!
清掃了一日,開鎖的獄吏換了兩班,我才將整座詔獄掃除了一遍,且終於來到最後一間禁牢。
獄吏不耐煩地打了打哈氣,在手中盤尋著禁牢的鑰匙。
我斜眼偷瞄那串發出“鐺鐺琅琅”的鑰匙,暗暗記下禁牢開鎖的鑰匙模樣。可禁牢四面是牆,外頭根本看不清裡頭樣貌。
獄吏乙露出個詭異的微笑,將門開啟後,他邊說邊後退數步:“喏——進去吧。”
“小心些,這裡頭的傢伙可不好惹!”獄吏甲在後面笑著提醒道。
心臟飛速跳動,我根本沒把這獄吏的話放心上,只疾步踅入牢中。
牢中漆黑一片,只有小塊方窗頂上有片微弱的燭光。我摸索著踏入獄門那一刻,便敏銳地察覺到一聲刺耳的鎖鏈聲。
手心直直冒汗,我又害怕又激動,只敢一步一步向前邁進。終於走到牆根盡頭了,幽暗中隱約看見一個披頭散髮打坐的背影——剎那間我停住了腳步。
“楊夙”二字,已經到了嘴邊,為什麼就說不出了呢。
還沒看見那人轉身,我已淚流滿面,喉嚨裡像被灌注了鉛水似的,喑啞無比。
四周靜悄悄。
掀開面巾,雙腳開始打顫,我拖著它們,努力往前邁開。
既然說不出話,那就朝他伸出手去吧。
可是,楊夙,見到我來,你會高興嗎?
我將右手搭在他右肩——
電閃雷鳴間,那人如觸電般乍起,一個反手將我手臂扯過,用手中的鐵鏈環套在我脖上,緊緊勒拽,令我瞬間頭暈目眩,呼吸不得。
然後便是極其冰冷卻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我這肩,只有我朋友碰得,你怎麼敢近前來的?”
我背對著他,看不清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快被他勒得窒息而死,卻在聽見“朋友”二字後清醒過來。
“我……就是……你的……朋友……啊……”
聲音雖然輕微,拽鏈之人卻顯然身軀一震,力氣漸漸放鬆,我趁機掙脫出來,伏在地上,大口喘起粗氣。
等到終於緩過勁來,慢慢抬頭,只見如此景象:
那人的腿沒有斷,只是有一條手腕般粗的鐵鏈,自下及上,緊緊拘役著他的手和腳。單薄的素色衣袴,將手腳上的凍瘡襯得愈發明晰!遍體可見的陳年舊傷,怎麼數也數不清!特別是那雙烏腫的赤腳,跟碎骨般癱著,腳踝處還有巨大的疤痕!再往上,是一副瘦骨嶙峋的身軀,黑白相間的長髮已蜷曲蓬亂,長鬚虯髯上面,是一張黝黑深凹的面龐。
那張臉,就是再添上一百刀傷痕我也認得。
眼淚瞬間就像斷線珠玉似的掉落而下。
我只看了那雙熟悉的眼睛一眼,面部便開始扭曲,我捂著嘴,極度的悲愴湧上心頭,最終卻消融為唇外一句顫聲詢問:
“楊夙……你到底怎麼了?!”
我早心知肚明。
從我與他重逢那刻起,我的朋友,楊夙,將徹底取代我,成為這個亂世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