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將郭嘉棺槨停在了臨渝,他既不為郭嘉出殯下葬,也不下令安置,對於在故鄉立衣冠冢的事,曹操只不耐煩地撂下一話:

“立什麼衣冠冢啊,奉孝要回潁川,孤帶他回家便是。”

於是我不敢再問。

群官紛紛諫言,以路遠運棺不便為由,勸曹操分置雙墓。曹操強拗不過,只得勉強應下——於是全軍都曉得了曹操要給故軍師祭酒郭嘉立兩座墳墓這件事。

一座殮屍冢修在臨渝古城城郊,坐北朝南;一座衣冠冢在陽翟城西,坐南朝北。

早在建安十年,曹操攻克南皮斬殺袁譚之後,就已下令不得厚葬,且禁立碑。可他獨獨教匠人為郭嘉造了塊石碑,親自題辭,還寫了奏表上呈朝廷,要給郭嘉追諡加封。曹操哀傷不已,遂令曹丕率一小隊鐵騎,扶棺南下,代表自己前往郭府弔唁,並打算收郭嘉幼子郭奕入府,做曹丕的伴讀。

那夜,軍帳裡燭影昏昏,我親自研磨侍奉在曹操案牘側,親眼看他一筆一畫寫下流傳千年仍感人肺腑的《追增郭嘉封邑表》:

“臣聞褒忠寵賢未必當身,念功惟績,恩隆後嗣。是以楚宗孫叔,顯封厥子岑彭既沒,爵及支庶。故軍祭酒郭嘉,忠良淵淑,體通性達。每有大議,發言盈庭,執中處理,動無遺策。自在軍旅,十有餘年,行同騎乘,坐共幄席,東禽呂布,西取眭固,斬袁譚之首,平朔土之眾,逾越險塞,蕩定烏丸,震威遼東,以梟袁尚。雖假天威,易為指麾,至於臨敵,發揚誓命,凶逆克殄,勳實由嘉。方將表顯,短命早終。上為朝廷悼惜良臣,下自毒恨喪失奇佐。宜追增嘉封,並前千戶,褒為存厚往勸來也。”

荀攸先前收了郭嘉遺書,果然應諾,在曹操面前盛言,並予我一封薦書,去許都大理任書記小吏。曹操遂許我與曹丕同行,共扶棺往許。又有一封傳給荀彧的書信,令我一併攜著,代他去看望荀彧。

過了幾日,大軍行至易水,碑石終於打磨完畢,還許小隊正要出發,曹操臨時又寫了封給荀彧的書信,遣人遞與我,教我務必送至荀彧手中。

我捏著那兩封曹操寫給荀彧的厚厚的絲帛書信,心酸不已。前世背得爛熟的書信,此刻尚未開封,就躺在我手心:

“郭奉孝年不滿四十,相與周旋十年,阻險艱難,皆共罹之。又以其通達,見世事無所凝滯,欲以後事屬之何意卒爾失之,悲痛傷心。今表增其子滿千戶,然何益亡者,追念之感深。且奉孝乃知孤者也天下人相知者少,又以此痛惜。奈何奈何!

“追惜奉孝,不能去心。其見時事兵事,過絕於人。又人多畏病,南方有疫,常言吾往南方,則不生還’。然與共論計,雲當先定荊。此為不但見計之忠厚,必欲立功分,棄命定。事人心乃爾,何得使人忘之!”

載運棺槨部曲收拾妥當,整裝待發,恰在此時,傳來代郡烏丸行單于普富盧、上郡烏丸行單于那樓聯名上表,要率領部族名王前來拜賀的訊息。曹操遂於易水岸大設軍宴,犒勞三軍,宴請眾烏丸單于名王。

宴會前一夜,當我進帳謁見曹操,回稟郭嘉遺物整頓妥當之事時,曹操正單獨與曹植促膝長談。父子倆背光而坐,像是在談論十分嚴肅的學術問題,而曹植自信非常,在多枝燭燈下,口若懸河地談論起自己關於邊塞匈奴、鮮卑、烏桓等部族的認識。我立於側邊聽了許久,曹操才停下交談的話題打發我。

“……鮮卑居北,烏桓居南,二者同為東胡部族。烏桓各部人心離異,南徙後,或降鮮卑,助鮮卑、匈奴寇掠漢邊;或從烏桓校尉抗擊鮮卑、匈奴;或隨叛臣寇掠四州。公孫瓚在河北時,常與烏桓作戰,勇猛非常,人稱’白馬將軍公孫伯圭’!父親,既然這公孫瓚當初如此勇猛,為何卻大敗給袁紹,最終落得如此淒涼的下場呢?”

曹操並沒有即刻回答曹植,而是留意到了我的神情。

“纓兒?”

“……”

我正出神地用手指撥弄燭火,並未將曹操的喚聲入耳。

“纓兒?”

“……”

餘眼瞥見曹植的微笑,我這才回神過來,應答曹操。

“在……”

“你可解子建之惑否?”

“當然能。”

我有氣無力地瞄了眼曹植,頗不上心地冷言冷語道:

“公孫瓚雖是昔年邊塞名將,於抵禦外敵有功,然觀其一生,終究只是二流諸侯而已。袁紹雖同為二流諸侯,卻謀臣如雲,兵多將廣,公孫瓚自然不是他的對手。

“初,瓚有從護太守之義;有以十當百,力戰鮮卑之勇;有破青徐黃巾之功;然漢帝都許,其不上書稱臣,自表忠心,與司空同盟,可謂短視;而後殺劉虞,又不能團結虞之故吏,致使人心背離,於是代郡、廣陽、上谷、右北平守兵各殺瓚所置長吏,群叛響應劉虞故吏鮮于輔,此謂無義;舍懷柔之策,逞火併之能,與烏桓構怨而不知安撫,致使其與袁紹決戰時,烏桓出兵相助,此謂無謀。

“無義之將才,只可為將,不可為帥。瓚徒有匹夫之勇,而無遠視之謀,與垓下霸王何異?終以孤軍困守易京,殺其妻子,自焚而死,為天下笑,何其悲哉!”

曹操聽了我的論述,欣慰開顏,反拍了曹植的肩膀:“子建,可曾聽見?識人不可只識一面,公孫瓚當年雖守疆抗擊烏桓有功,卻也薄待苛刻一方百姓,作亂數年。你日後可要多向子嚶學習才是!”

“孩兒記住了!”

奇怪的是,這回難得見曹植沒有反駁我,他只微笑著向我一揖:“妹妹博古通今,確是軍政良才。”

我被曹植反常的表現驚得尷尬,只好匆匆辭別出帳。

與單于會晤,再怎樣也不過尋常軍宴,扶棺重任卻耽誤不得。於是次日,衛大哥等幾個隨侍置好行囊,早早在營外候著。宴會即將開始,我和曹丕卻牽著馬往營外走,聊著大理官署事宜。曹丕繪聲繪色地跟我介紹許都諸臣,我卻暗懷鬼胎。

能有機會接近許都大牢,自然令我私心怦然的——雖然頂著個司空義女的身份,且只是書吏之事。

今日初晨,穿的是郭嘉所贈的綠羅裙,我和曹丕各牽著馬兒左右漫步著,忽而前帳拐角處傳來一陣歡笑,原是曹植和曹休勾肩搭背,談笑風生,後面還跟著一眾軍士。他們打扮奇異,戴著用貂皮製成暖額的冒絮,緊袖勒腰,行縢束脛,自足至膝,服飾像極了胡人。而曹植獨獨披頭散髮,著絳色綃頭,身披甲冑,腰佩長劍,手提頭盔,高視闊步,滿面春風,撐腰吆喝著,走在前頭。

我收起笑容,低下頭,不再言語。

背道而馳,他們與我和曹丕恰巧撞上。

曹植並不曉得我和曹丕今日便要離營。

曹休笑道:“子桓!今日宴慶,司空可叫我們準備了胡舞迎賓呢!子建更是自創文題,作了一首絕妙的樂府詩,要當臺演奏,獻給眾單于,何不一同來瞧?”

“是嗎?”曹丕笑,“文烈、子建,那待會兒在眾單于面前,可要拔得頭籌,可別丟了我們漢人的顏面。”

曹植得意地瞟了我一眼,朝他哥拱了拱拳,便笑著要拉曹休走。而我始終低頭牽馬,與那高高瘦瘦的傢伙擦肩而過,一個躲閃不及,竟被他故意撞到了左肩,幾個軍士互看幾眼,莫名其妙就笑了起來。

左肩被撞得有些疼痛,我用右手護著,正要發作,肇事者卻嬉皮笑臉,回頭擺了擺手,攬著他好兄弟的脖子,大踏步走遠了。我揉著左肩,氣憤只能原地跺腳。

曹丕笑著上前,拍了拍我的右肩:“子建就那樣,可別理他,走吧。”

好,走吧,跟曹丕走吧,離這些戲弄人的討厭鬼遠遠的!我心想道。

於是我們二人繼續牽馬往外走,待行至轅門外時,營中恰巧開宴。曹操在露天的場地設了一高臺,二曹帶領的軍士已經開始在臺上擊鼓行舞,絲竹管絃並作。我、曹丕還有一眾隨侍皆翻身騰躍,乘上馬背,遙遙在轅門外遠望著。

那天我記得很清,正是十一月初九,天氣嚴寒,卻沒有下一點雪。只見一身戎裝的曹植,他神采奕奕地立於臺央,端起酒樽,向曹營諸將及各單于敬酒。敬酒罷,取過無弦之弓,在眾軍士的擁簇下,跳起了一支陣前胡舞,開始洋洋灑灑地吟誦一首和樂的詩篇: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

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

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

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

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

邊城多警急,虜騎數遷移。

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

長驅蹈匈奴,左顧凌鮮卑。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

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此詩一出,三軍振奮,末尾幾句更是將全軍氣氛凝聚到了頂點。臺下虎踞的將士紛紛朝天持戈,高聲大喝:

“長驅蹈匈奴,左顧凌鮮卑!”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

將士們的喊聲震天,傳至轅門仍十分響亮。

我知道,這首名揚後世的《白馬篇》就此誕生——在風沙怒卷的塞外軍旅,文武僚屬拼死衛疆的搏殺中;在血雨腥風的白狼戰場,張遼一騎當先,斬殺蹋頓的猛戰中!

烏丸鮮卑同出一族。曹操的用意很明顯了,他在高臺上笑得愈發驕傲得意,便越襯得臺下眾單于名王臉色難堪。他讓兒子曹植當眾獻詩,是警告,是內涵,更是展示大漢雄師衛國殺敵的決心!讓烏丸之族再不敢勾連中原人以略侵邊地百姓!

大展英姿的曹植,在獻詩《白馬篇》後,傲慢施禮,轉身正要與那群軍士再獻一支胡舞,卻一個眼神與我遙遙對上。

“‘三河少年,風流自賞’,吾又何必自作多情留戀?”我坐在馬背上,最後看了他一眼,似乎從那雙靈動的眼睛中看到了失落之色,可隨即便打消了顧慮,我輕笑一聲,即刻調轉馬頭,揚鞭驅策前行。

“子桓哥,咱們走吧!”

身後是宴臺鑼鼓喧天,可再大的熱鬧,也與我無關。我知道,此番興許,是我與曹植和曹操的最後一面了。可我不去想,只縱馬快奔,穩穩當當地護送著靈柩車隊離營而去。

當行至易水邊,只能遠遠地瞧見一個轅門時,我忽然拽緊馬韁,馭馬停駐,延頸回望,一眼遊觀四野荒地,頓時慨嘆不已,悵然傷神。

“怎麼?後悔跟二哥出來了?”

曹丕也停下,開玩笑道:“‘回汝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啊——”

我笑著搖搖頭:“‘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話雖如此,可我崔纓到底有自己所珍愛的花類……芙蓉可為衣裳,蘭蕙便不可麼?我不信命,我偏要自己給自己做一件‘新衣’。”

曹丕聽得雲裡霧裡,可我已策馬馳奔,再不回頭。

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

我很抱歉,生而為人,我如此無能,不能扭轉曹植對我的偏見,沒有本事讓一個古人接受來自後世的獨立女性,沒有能耐在短時間內讓曹植瞭解真實的我。

可我依然是我,我不為任何人而改變原則。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建安十二年十一月初九,我和曹丕,領著靈柩和墓碑的車隊,渡過易水——那個四百年前,燕國太子丹曾設祖取道,餞別荊軻的地方。

遙想昔日,我也曾與某某並駕而行,越過易水。

易水猶在,昔人已歿。

易水河畔,何人縱馬踟躕蘭皋椒丘?

悵!悵!悵!

“軻既就車而去,終已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