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是阿鼻地獄,我不想呆在永無天日的地方,狹隘的空間,陰溼的空氣,血腥的惡臭,我殺了很多人才逃出生天。”崔九歲的語調平靜,好像在說一件別人的事情,跟他無關。

“他們本來不用死,我只是想殺掉怪老頭,我還可以帶著他們一塊兒跑,我不介意有一個人與我分享自由、享受光明。但是他們沒了靈魂,對怪老頭的話惟命是從,他們居然想殺我。”

“你是對的。”元秋說道。

“我當然是對的。”崔九歲微笑。

“我重新來到人間之後,人們告訴我這是平陽城,我什麼都不懂,看見吃的就拿,看見好看的衣服就直接穿,看見街上賣有意思的玩具我直接在那坐著玩。”

“因為不知道銀子的存在?”元秋直接切中了問題所在。

“對!”崔九歲眼睛一亮,讚賞地看向元秋。

“天下人皆知取之為取,而莫知與之為取。天下所有的服務都是為了要你的銀子,吃需要錢,住需要錢,穿需要錢,買田需要錢,種田需要錢,就連做皇帝都是為了錢,為了這個世界運轉,錢是必有之物。”

元秋忽然笑了,說道:“我有個朋友叫陸欣欣,如果你和她見面一定很聊得來。”

崔九歲哈哈大笑:“我知道那個小姑娘,的確是個有趣的妙人。”

“可是那個時候我哪裡懂這些道理,沒錢怎麼辦?沒錢那就只能餓著。我當時特別厭惡自己,看著沾滿同胞鮮血的雙手,發誓不再用任何武功。每天在平陽城苟且偷生,吃別人剩下的食物,和狗搶東西。時間久了,衣服上的血汙都變成了褐色。”

“可你活到今天了,你一定遇見了一個好人。”元秋說道。

“哈哈哈哈,元將軍,我開始慶幸沒有殺掉你了,聊天這方面你可比崔老三會多了。我的確遇見了一個人,也是一位老人。很多天後,我已經餓得快走不動道了,剛好路過柏林茶館就想著進去討點吃的。一個老人在茶館之中得吧得吧一直在說,最離奇的是不時會有人會往老人身前的布兜中扔銀子。太神奇了,為什麼他說說話就能掙錢了,我卻身無分文在垃圾堆裡翻找殘羹剩飯。那是我重見天日後,第一次動了殺心。“

元秋息氣,說道:“幼稚又可惡。”

崔九歲沒有理會元秋對他那時的評價,繼續說道:“老人說完了當天的故事,問小二要了壺茶水,向我走來。我嘬著壺嘴把茶水全部倒進肚裡,甚至感受不到茶水是燙的。我問他,為什麼你只要張張嘴就可以有這麼多錢。他告訴我,這叫說書,問我想不想學。我問他難麼,他說只要有一張嘴就能學會,在這太平盛世生存下去不是難事。於是他成為了我的師父,是世間第一個對我好的人。”

“他管我吃,管我穿,管我住,教我說書,對我再好不過。而我因為長時間的流浪與飢餓,對銀子的渴望近乎執念。師父常常教導我,銀子乃是身外之物,生前的富貴,死了帶不走。我跟著師父在平陽城安穩了六年,然後他死了。”

“人都會死,他教我很多話本,生死之事我以為早就看澹了,但是師父真的死的那天,我難受得直想吐。最糟糕的是,我把他老人家生前所有的積蓄都花了,只夠買了一塊墓地,連一塊墓碑都買不起。我每次去他的墳前都想笑,他總說錢乃身外之物,但是他死了連塊碑都沒有。”

“平陽城當時有五家茶館,從早上到晚上,在每家茶館說兩個時辰,就這麼說了半個月,我嗓子都啞了,動一動舌頭都感覺有血粘住了喉嚨。即使這樣,賺到的錢都不夠買半塊墓碑。”

“師父養了我六年,我得為他養老送終。”

“但是光靠說書我永遠賺不夠買碑的錢。”

元秋道:“所以你去當了殺手?當的還是無言的殺手。”

崔九歲上下慢慢輕晃腦袋,說道:“是,猜猜我怎麼入的無言?”

元秋道:“總不能隨便殺了幾個人,無言自己找上了你吧。”

崔九歲撇嘴:“那可能官府就先找到了我。”

“師父教我的話本有不少江湖異聞,武林怪事,其中就有提到無言的。”

元秋驚訝道:“你靠著口口相傳的話本找到的無言?”

崔九歲笑道:“很不可思議對吧,但事實就是如此。話本里說,只要把自己的名字與出手的價格寫在一張白色的布上,夜晚三更把白布放在當地衙門前右邊的那頭石獅子嘴裡,無言的人自會取走。七天之後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個時辰,如果無言接納了你,左邊的石獅子口中就會出現一塊黑布,取走那塊黑布,代表你加入了無言。”

元秋扁了扁嘴,說道:“真夠扯的,虧你還信了。”

“沒辦法,人到了末路有什麼就抓什麼,不過我運氣好,賭對了。”

元秋說道:“然後你就去了長安。”

“五張銀票,那是五千兩啊,將軍可能不知道是什麼概念…”

元秋打斷他道:“有概念的,這個就不用強調了。”銀票?元秋剛到昆城的時候最不缺的就是銀票,銀票多到了需要洗錢的地步。

崔九歲用滿是懷疑的目光看著元秋,但也沒有反駁,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際遇,萬一元秋真的有過很多銀票呢?他繼續說道:“我為師父置辦了一塊最貴的花崗石當作墓碑,請了最有名的凋刻先生,又辦了一場最盛大的葬禮,才讓我感覺這才是真正的養老送終。”

“無言讓我三個月內抵達長安,到了指定的地點,會有人告訴我目標與地點。等我到了長安我才知道我要殺的人竟然是一個嬰兒,地點就在長安城外的鹿山。”

元秋神色一震道:“鹿山?是洪福寺所在的鹿山?”

崔九歲不知元秋為何如此激動,只當他是因為洪福寺被當今天子所滅而感到可惜。

“是的,就是那座山。到了山腳下,我發現山下的城鎮中已經來了不少殺手。除了殺手之外,我還發現了一隊白衣死士藏在山下叢林之中,他們的目標都是那個嬰兒。”

元秋語氣加重說道:“那個嬰兒在什麼地方?”

“情報上說凌晨會有人把嬰兒送往鹿山,而我們的任務就是截殺嬰兒,不擇手段。那天夜晚,山下的城鎮仍然亮著燈火,我也藏匿在人群之中,等待目標出現。過了很久很久,天都快要亮了,我們仍然沒有看到有什麼嬰兒出現。當我們以為情報有誤,快要離開的時候,有個身材高大的和尚走下山來。也許是因為那個和尚下山是交接的訊號,不一會兒果然有一對男女出現了,兩人衣著雍容華貴,女人懷揣襁褓,小心翼翼地行走。和尚打了個哈欠,很大聲地說他睡過頭了所以現在才來。”

元秋緊張道:“你動手了嗎?”

崔九歲出現後怕的神情,元秋第一次看見崔九歲作出這般表情,聽崔九歲說道:“我沒有第一時間出手,直到今天我都覺得這是我一生中為數不多所做的正確的決定。當嬰兒出現在大家視野,其他殺手立刻行動,刀、劍、鞭子、大斧、長槍、龍鬚鉤,繩鏢、錦套索、鐵蓮花,什麼亂七八糟的武器都出現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殺手,也沒見過這些五花八門的武器,一時間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可是那和尚面不改色,在路邊隨意折下一根樹枝,以浩瀚內力將那些人的武器逼在一丈以外,就像天幕一般,讓人驚歎。和尚若身處無人之境,笑呵呵地把嬰兒接過。見女人把嬰兒交給了和尚,跟她一起來的男人拉著她撒腿就跑,嘖嘖,女人一邊跑一邊哭,也不知道那男的怎麼這麼狠心。”

“因為嬰兒已經到了和尚手裡,沒有人去關心那對男女。和尚轉身就要上山,殺手們哪肯就此作罷,撿起武器再次衝去,就連我也邁出半步。然而那和尚實在是太強了,樹枝劃過,便有一道深厚的劍氣襲來,無人能擋。就連我現在也不敢說可以硬抗那和尚的劍氣,太霸道了,如天星墜落,大河奔湧。中劍的人輕者殘廢,重則當場死亡。”

說到這,崔九歲深深地看了元秋一眼,說道:“你的劍法與他似乎同出一脈。”

“見大部分殺手已經沒有行動能力,一直藏在暗中的白衣死士行動了,他們錯落有致包圍了和尚,撒出一張以金絲與鋼絲所做的漁網,網上綴滿金刀利劍。然而漁網尚在空中,就被和尚用樹枝劃個稀爛,白衣死士也被他以樹枝點殺,劍術高明至極。”

“就當我們都以為此事已休、無可奈何之時,有一位老道忽然出現,他其貌不揚,打扮和街邊擺算命攤的騙子沒什麼兩樣。現在想來,那老道不是武當山的人,就是龍虎山上的。”

崔九歲真不愧是說書先生,說起當年事來一點都不含湖,彷佛身臨其境,畫面感十足。

元秋忙問道:“那老道士是幫哪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