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洋洋送走了兒子,拖著像麻袋一樣沉重的身體回了家,開啟門,像麻袋一樣“咚”地倒在沙發上,閉上眼睛,感覺身體像被抽空了似的,骨頭裡面都是空空洞洞的,能敲出響來,偌大的屋子一點聲音都沒有,靜得可怕,如墳場一樣可怕,她得動一動,給屋子裡弄出點響聲,證明屋子裡有活人。她起身去做飯,拿起鍋子又放下了,這麼大的一個鍋子,做給誰吃?她又去房子裡拿起包,還是去牌館吧,那個地方有人,有聲音。
這是趙鑫死後向洋洋第一次去牌館,進去後,老闆說:向老師,來了?來來,這裡有位子。就把她引到了一間屋子裡。那裡幾個打牌的都是她的熟人。大家看見了,齊刷刷地抬起頭,齊刷刷投來說不清是好奇還是同情的目光,一點點閃閃爍爍,如山中的鬼火。向洋洋站在那裡,像被人觀看的猩狸,又像被抓到的賊,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臉上的肌肉一扯一扯的。她心裡明白,自己家男人的死成了全城的新聞,自然也是這牌館的新聞。牌館裡除了打牌時的吆喝聲、咒罵聲,就是議論一些比較刺激神經的街頭新聞來增加氣氛,她家男人是被人謀殺,死在縣委機關大院,死時一絲不掛,這些足以給牌館裡那些煙霧中晃動著的大大小小的腦袋以最強烈的刺激,現在故事主人公之一的她的突然出現,讓大家精神為之一振,頓時興奮起來,那些增大的瞳孔足以證明。
老闆見氣氛不對頭,趕緊喊其中一個人:二哈,你讓給向老師打。叫二哈的禿頂連忙站起來,對向老師做著請的手勢:向老師你來!接著我的打,現在我是最高成績!發財位子。向老師裝著推辭了一下,坐到二哈的位子上,大家重新洗牌打牌,好一陣子誰也不做聲,生怕一說話就會說到向洋洋家的事一樣。倒是向洋洋最先打破了沉默,說,隔了很久了,都不記得打了。
她說的是真的,她坐到桌子上腦殼總是不聽使喚,裡面好像有好多怪七怪八的東西在飛,在敲敲打打,一會是趙鑫的面孔,一會兒是女人,一會兒又是兒子,恍恍惚惚,老是打錯牌。一下子放了好幾炮。把原來二哈的老底全放光了,成了負數。接下來的戰況更加慘,不到兩小時就把包裡的票子數了一半出來。有一個女牌友用關切的目光看著她:向老師你太累了,還是別打了,回去休息休息,養足精神再來。向洋洋自己心裡也很清楚,並不是手氣的問題,而是心態問題。她根本進入不了角色,這樣下去,不要多久就會輸得精光。她聽從了那個牌友的勸告,對旁邊的二哈說:還是你來打,我來看。二哈說:再試一把,說不定手氣轉了。向洋洋勉勉強強又打了幾把,還是老樣子。她提起包:不打了。老闆說:吃了飯再走吧。她問:還要多久?老闆說:再過個把小時就行了。向洋洋不好意思在那裡等一個小時,再說乾坐在那裡,總覺得大家把她當怪物。有如鋒芒在背,不如離去。
離開牌館,向洋洋提著包,步履蹣跚,在河邊走著,不知去哪裡好。
這會正是黃昏,天空呈一種半明半暗的灰藍,兩隻鳥兒在她頭上劃過,它們正在歸巢,向洋洋的目光跟隨著這些飛鳥,生出無限羨慕來,它們可都是成雙成對的呢。她不想回家,走到一家小吃店,要了一碗牛奶和一份點心,吃完還餓,又要了一份米粉。對向洋洋來說,難受的時候就吃,吃就是最大的享受,最大的安慰,最大的快感。吃米粉的時候,又遇到了兩個熟人,是她的一個學生和學生的母親。兩人用一種怪怪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跟她打了個招呼,趕緊走開。怎麼到處都是熟人呢?真煩人。向洋洋走出小吃店,在門口站了一下,往與廣場相反的方向走去。
街上所有的燈都亮起來了,紅的綠的紫的,明亮的,朦朧的,跳動的,靜止的,如一群獻媚的舞女,千姿百態,極盡嫵媚。向洋洋厭惡地看了它們一眼,走進街道的暗影裡,像影子一樣慢慢拖動,不知走了多久,感覺沉重的軀體把腿壓得變形了似的,她在一條石凳上坐了下來,抬頭一看,發現前面就是自己居住的小區,所有的房子裡都透出溫暖的光,唯獨自己家黑魆魆的,像一塊死人身上的黑布。她的心像掉進了不見底的深井,一直沉下去,沉下去,一陣孤單聚然襲來,隨後便是漫延的悲哀。她不想回去,就坐在那裡,一直坐著,石凳的涼意傳到她的手上,腳上,心上。後來,走過來了一個人,是個男的,坐到她身邊,對她笑,她忽然感覺很溫暖,也回以友好的微笑,笑出了輕微的響聲,後又禮貌地說了一聲:你好。
她想這個人一定是個熟人,友好人士,沒有用怪怪的目光盯她,只是微笑,一直微笑。後來她發現這種微笑不對勁,那個人像個蠟人一樣,笑容始終不變,眼睛不轉動,一直眯著看她,嘴巴扯得老寬,還有口水從嘴角流出來。她說了聲喂,那人還是那副樣子,她用手在他面前晃動了兩下,這個人忽然哈哈大笑,並且把手伸到她臉前手,他的手長而黑,像黑猩狸的手,帶著一股難聞的怪味,讓人毛骨悚然。她立即從凳子上彈起來,她明白了那個人是個瘋子。見她站起,那瘋子也跟著站起來,向向洋洋撲過來,向洋洋沒命地往家裡跑,那個人沒有去追,站在那裡發出長長的、響亮的笑聲。
向洋洋回到家裡開啟燈,驚魂未定,心有餘悸。她開啟電視,把聲響調得很大,弄出正常人的說話聲,心裡稍稍輕鬆了一些。她坐在沙發,對那些節目提不起興趣來,只是在看人影晃動,聽人說話,找點熱鬧。上廁所的時候,好像看到了趙鑫的影子晃了一下,她嚇得打了個靈顫,仔細一看,是一條毛巾掛在架子上,像人的腦袋。向洋洋特別心虛,特別害怕,心裡被什麼東西網住了似得。她把廚房裡,臥室裡,客廳裡的燈全部開啟,感覺那樣心裡才能喘過氣來。又拿出手機,給兒子發出一條簡訊,沒回,估計他在車上睡覺,此時,她很想有誰打她的電話,即使是陌生人都行。隨便說點什麼也比這樣悶著強。可是沒有任何人給她打電話,於是她用手機打著家裡的座機響了一陣。
沒趣,還是睡覺吧,只要睡著了,這個晚上很快就可以過去。太陽昇起來的時候一切都會好。把門關緊,躺到床上,剛把燈熄滅,有什麼東西在客廳裡響了一下,嚇得她趕緊把燈開啟,又好像看到死男人站在面前,她忽然很想去扯他,抱他,與他緊緊依在一起,死男人在世的時候,她恨他,恨他不爭氣,花花腸子,傷透了她的心,有時恨不得捅他幾刀。現在死男人不在了,她倒懷念起他的好來,他想起他們相愛時他對她的好,想起自己生病時他跑上跑下,端茶送飯的樣子……她忽然想,有什麼事不能原諒的呢?有什麼事說不清楚的呢?如果死男人能活過來,她能原諒他所有的錯,。好好和他談心,好好相愛,然後娶兒媳婦,兩人一起帶孫子,踏踏實實過日子,多好。想著想著,眼淚就嘩嘩流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