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宋清明派梁小斌和燁子去了市公安局,找到市網監支隊上了相關技術手段。他自己決定 單獨與黃依梅接觸一次。
劉偉寧提出的問題,其實像春天的新草一樣,多次在他的腦海中拱出來,只是因為他對黃依梅那種特殊的感情,他把那些湧出來的小草不斷踩下去。
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他閉上眼睛靜靜地理著思緒。在大腦中作出了各種假設:假若李雙林說黃依梅有情人的話是真的,一個男人知道老婆給自己戴了一頂綠帽子,心裡無論如何都會咽不下這口氣,他會做什麼?報復情敵?折磨老婆?自己出軌?都有可能,就是不會無動於衷,他們的夫妻關係勢必不會很融洽,夫妻關係存在問題,雙方都有可能繼續到外面尋找精神寄託,假若黃依梅與趙鑫做了情人,又發現趙鑫在欺騙自己,她會怎樣?宋清明的思維在這裡卡了殼,憑他對黃依梅過去的瞭解,他想她絕不會做出那種令人髮指的惡行。她有文化,有工作,有才貌,也還年輕,就算這兩個男人真有負於他,她還可以離婚找別人,沒有必要做出那種魚死網破,千夫所指的惡事。
如果黃依梅還有第三個男人,介入了一種多角戀情呢?她同時與趙鑫和那個人扯在一起,那個男人想獨霸她,或者在三角戀情中受了傷害而心生恨意?但是在同一時間殺死兩個人又作何種解釋?是否有兩名兇手?
他拿出手機,撥打黃依梅的手機,手機處於關機的狀態。他沉思了一下,又打了一個電話給劉偉寧,說:“我要到黃依梅家裡去一趟。”劉偉寧想了想說:“行,注意方法,回頭把情況告訴我。”
宋清明低著頭,慢慢地走向家屬院,內心非常複雜,一步一步踩著沉重,他在想自己內心到底想要一種怎樣的結果,他還在想該怎樣和她說。
敲門。裡面響起黃依梅的聲音問:“誰呀?”“我。”他回答。過了好一陣,門才開啟,黃依梅穿一身純白色的連衣裙,頭髮中分,散落在耳朵兩邊,劉海攏向耳後,應該剛梳過,很整齊。臉色依然蒼白,唇上沒一點血色
“來看看你。”他閃進了屋裡,坐在沙發上。
“有空啊?”她淡淡地說了一句,用一次性杯子為他泡了一杯茶,又從櫃子裡拿了一個水果盤出來,裡面有瓜子花生糖果。
他看了一眼,說:“你知道我不吃零食。”
她說:“你不是很忙嗎?找我談公事?”順手把門關了。
宋清明見她關上了門,心裡有點不自在,不便去開啟門,眼睛朝門睃了幾眼,心裡好像有蟲子在爬。
她坐在他對面,眼睛探詢地望著他,等他發話。
他鎮定了一下,迎著她的目光,說:“身體怎麼樣?”
“還好。”她起身,說:“忘了你抽菸。”在房裡拿了一包煙放在茶几上。
“你要儘快調整心情。”他找話。
“謝謝關心。”她垂著眼簾,沒什麼表情。
“雙林的案子,我想了解一些情況。”他引入正題。
她抬頭:“你不是迴避這個案子嗎?”
“作為朋友身份,我想與你聊聊。”他的眼睛始終看她的臉。
“聊什麼呢?”
“雙林的死,你怎麼看?”
“上次在殯儀館不是說過了嗎?”
“你的意思是說他過去辦案得罪過人,人家在報復?”
“怎麼定性是你們的事,我只是如實反映情況。”她低頭喝茶。
他感覺她的態度有些冷淡,停了停又說:“趙鑫,你們平時認識他不?”
“不認識。”她垂下眼簾,脫口而出,停了一會然後抬起眼睛望著他:“他與李雙林的事有什麼關係?”
他分明看到了她眼中有一絲光一閃而過.
於是他故意說:“也許有聯絡。”
她收回目光,喝茶:“什麼聯絡?”
他沒有直接回答,反問:“你們夫妻近來還好嗎?”
“就那樣子吧。”
“你說他有外遇,近來還有沒有?”
“不知道。我已不關心這些了。”
沉默。
她又說:“你是除了工作還是工作。”
“事情多,沒辦法。”他回答。
“我當年怎麼就瞎了眼。”她又說,臉上有了異樣神情,“怎麼不曉得撿你這個寶。”
他苦笑了一下:“也許一切都有天意。”又說,“我一副灰頭土臉樣子,不討女人喜歡的。”
“不,當年是你看不起我吧。其實我很在乎你。”她的臉上有了亮光。
“都過去了。別說了。”他打斷她的話,換話題:“你不認為趙鑫的案子與李雙林的案子有相似點?”
“我不懂你們的案子。”她垂下眼簾。
他拿起煙,點了一支,使勁吸菸,吐出的煙霧在空中散成一朵蘑菇狀,黃依梅在煙霧後面的臉如一塊白蛋糕,沒有任何表情,眼睛看向旁邊那條綠色的塑膠方凳。似乎上面有什麼值得她研究的東西,偶爾瞟他一眼,又移開目光。
“你不認為雙林的死與女人有關?”他繼續說道。
“我說過,我不懂你們的案子,破案是你們的事。”她重複道,側著臉。
“難道你不希望早些破案?”
她又把目光移到他臉上,答非所問:“你難道真的什麼都忘了嗎?你寫給我的信我一直都收著,你信中的話我都背得。”她好像陷入了回憶裡。
他臉一熱,說:“那都是小孩子的想法。”
說是這麼說,其實宋清明的思想開始打架,他在心裡對自己說,你要想清楚你是幹什麼的。另一個自己卻說,面前的這個女人曾經是你深愛的女人,是個受過無數創傷的女人,需要的是你的關心和呵護!一個自己又說,你是警察,是刑警隊長,你面對的這個女人有可能是兩起命案的罪犯,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職責!另一個自己說,我瞭解她,這個女人曾經純潔如天使,你愛她愛得發瘋,她怎麼可能是罪犯?她受了那麼多傷害,你不能再傷她!一個自己說,憑我的感覺她非常不正常,極有可能就是罪犯!另一個自己說,就算她是罪犯,也不應由你來揭發她,你忘記了那塊晚霞中的岩石嗎?一個自己被一個自己拽著,跨越時空,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黃昏,那桔紅色的晚霞映照的褐色岩石邊,有一雙與晚霞相映生輝的如金色波浪般動人的瞳孔。
看到他不作聲,黃依梅開始發作:“是,我知道你完全忘記了我!因為你過得好!你有美滿的家,你事業有成,春風得意!一帆風順!你幸福,你與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不願與我們這種人為伍!”他看到她的目光漸漸變了,變成了一把劍,一支箭,懷著恨意,鋒利地射了過來,聲音也變了,漸漸變得尖銳,像發連珠炮,容不得他插上半句話:“你過得多風光!多順心!多幸福!所有人順著你,讚美你,愛你,多好!你害怕看我們一眼都會給你惹麻煩!連累你!你害怕別人說你宋大隊與罪犯家屬有牽連,影響你的光輝形象!影響你的偉大前途!你什麼時候問過我們這些人一聲疾苦了?哈哈,死人了,你來破案!來完成你的任務!案子破了,又能得表揚,又能立功受獎是吧?!可對我們來說,破案了有什麼用?!人死能復生?!死吧,死個乾淨痛快!用不著你假惺惺來同情!”她的臉因為激動而有些扭曲,宋清明瞪著眼看著她發作,突然發現,這個女人根本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黃依梅,是喪夫的痛苦扭曲了她的心態,還是她本來就有這歇斯底里的一面?
她這樣情緒失控是他始料不及的,想研究她的心思完全被打亂,他怔怔地坐在那裡,傻了一般聽她數落。好久才蹦出一句:“我關心你太少,事情太多了,對不起!對不起…”他覺得自己的情緒有些混亂,經她這麼一頓指責,又勾起了他的愧疚感。面前的這個女人,只要他的念頭一動,就有一種無法控制的心疼。
黃依梅發作完又嚶嚶地哭了起來:
“我們從七歲相識起,你一直照顧我,我都記得,在我心裡,你就是我的親哥。你教我做題目,給我摘圓桔子,給過我很多美好的記憶。我把你當親人…”她靠在沙發上,閉著眼淚水從她白紙一樣臉上汩汩淌下來。
宋清明心裡像被插了千根針一般難受,她把自己當親人,自己心裡何嘗不是如此?一直有她的位置啊。因為自己太忙,確實忽視了她。
“你還記得那塊岩石嗎?我常常在睡夢中回到那座山,那塊岩石旁,身邊是憨頭憨腦的你,有時夢見你抱著我…”她睜開眼睛,目光恢復了柔和,有了夢幻般的色彩。
“竹林,圓橘樹,晚霞,映山紅 ……你還記得嗎? 你給我摘了好多好多圓橘子,又香又甜。那次你去樹上摘圓橘子,腳不小心被樹枝劃破了,鮮血滴下來落在我手上,我用手絹幫你包紮了傷口…”她喃喃囈語,慢慢嘴角有了悽慘的笑意。
宋清明望著她的臉,情緒被感染,記憶瞬間穿越了時光的遂道,回到大山的岩石旁,彷彿又看到了那個在有著太陽光彩女孩子,蹲在漫天灑落的晚霞裡垂著眼簾輕輕地撫摸自己的腳,金絲般的頭髮掃著他的裸露的面板,溫暖的氣息在他心頭蕩起無數漣漪…
他感覺很熱,解了一下警服的扣子,抹了一下腦門上的汗。
“你還愛我嗎?你現在還愛我嗎?”她說得很直接。
他的嘴巴嚅動了一下,想說話,沒有說出來,傻了一樣看著她。她忽然站起身,撲到他懷裡,摟住了他的脖子,臉貼著他的臉,說:“你抱我一次。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柔軟的身體緊貼在他的胸膛上,帶著淡香的頭髮衝擊著他的意識。
這個女人,懷中的這個女人,從少年時代起就佔據了夢境的人,無數次在睡夢裡與她肌膚相親,無數次獨自幻想與她相擁,而現實中卻從未觸碰過,現在,她實實在在依在自己的懷中,如一隻楚楚可憐的小鳥…他的熱血騰地衝上了腦門,他神情恍惚,有了一種窒息感…一種巨大的力量促使他張開手臂,想去擁緊她,但又有一種更大的力量在阻止著,手臂停在半空中,像鷹一樣張著…
只持續了一會,他忽地驚醒了,像被蛇咬了一樣從凳子上跳了起來,奔向門口,開啟門,奪路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