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飛宇在城裡租了一間房子,一方面做些毒品生意賺賺錢,一方面在考慮實施自己的復仇計劃。他找幽靈商量,一是究竟要把那些人搞到什麼程度,二是怎樣才能搞到他們。幽靈說,無毒不丈夫!李飛宇說,搞死人萬一被人知道了那可是要判死刑的吶!幽靈說,不能讓人知道!幹完你就出去!又說,你將來要當老大的,現在就要學會動點腦子!是英雄還是狗熊,是老虎還是老鼠就看你的!幽靈把趙鑫和李雙林的活動規律告訴了他,讓他自己動腦子,鍛鍊鍛鍊膽略。

可是李飛宇還是膽水子不足,殺人不是殺雞,過去他連雞都沒殺過,現在真要把一個活生生的人搞死他還是不敢,萬一穿水了,那可不是好玩的。聽說現在處決死刑犯文明些了,用針打死,不再用紅炮子穿死,儘管文明,可總得死,自己終究只有二十多歲,還想在這世上多混些時日,說不定什麼時候真混成了老大,吆五喝六的,也風光風光。把那些人搞斷一條腿,搞掉一隻胳膊,放點血的事他敢做,如果被查出來最多再去坐幾年,他年輕,耗得起。

他去跟蹤過李雙林,躲在娛樂城對面的衚衕裡,看著那個大塊頭神裡神氣地搖著他的西式頭從門口出來,騎上摩托,嘟地一聲耀武揚威而去。看到這個人的時候,在李飛宇心裡冒起的更多是寒氣,那股寒氣像冬天的暴雨一樣鋪天蓋地而來,把他的人,他的心,所有的意念都淹沒了,自己在他面前就像是蚊子與巨人,他只需一根指頭就會把自己捏成灰。

李飛宇決定還是先搞一下趙鑫再說,那個臉白得像奶油的男人,不那麼令人害怕。

第一次他去了縣委機關,看到那棟大房子又漂亮,又威嚴,像一個神聖不侵犯的貴婦人,門口還站著兩個穿保安服的,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一副惡看門狗相。他心裡有些打鼓,不敢直接進去,繞到了地下停車場,那裡有電梯,他以前來過信訪辦,知道趙鑫的辦公室,他遠遠地看著,門是關著的,無聲無息,連走廊裡都沒人,臨近下班了,估計也沒有上訪人員,上班的人都關在門裡吹空調。他又繞到後面,那裡是綠化帶,趙鑫辦公室的窗戶邊有一棵大香樟樹,有一個人的身子那麼粗,李飛宇看了一眼四周,沒人,他繞到那棵樹後,恰好身子全被擋住。樹身與李雙林的窗戶隔得米來遠,那個大窗子被窗簾擋著,看不見裡面。他忽然想,也許外面看不見裡面,裡面卻能看見外面呢,趕快跳開。大白天的,沒處藏身,逗留一陣又從電梯間走了。出來好一陣子心跳還不正常,看來,離老大的素質還差好幾丈。

拖著有氣無力的腳步走進一個米粉店,老闆把一大碗牛肉粉端到了他面前,他看著那隻碗,越看越無限地大,大得像無邊的海,自己在這隻碗麵前如一隻蒼蠅,而碗中那些條狀的東西像極了人肚子裡的彎彎曲曲的腸子,彎下面有彎,數不清有幾個彎。他用筷子挑起來,又變成了小時候肚子裡屙出來的蛔蟲。他一下子沒了食慾,一口沒吃付了錢就走人,店主在後頭追著喊,嗨,你還來吃不?他頭也沒回就走了。

回到租房裡,拿出粉點著吸了一陣,癟了的膽又鼓了起來,想來,無論如何要活出個人樣來,給那些害他的人一點顏色看看。

枕著枕頭,他又想起前些時候的事。

那次,他爺老子又揹著包袱雨傘去了北京上訪,這是第二次赴京了,鄉政府去人接他回來,爺老子又吵又鬧又咬,又咬傷了鄉政府的人,主任說,你咯雜老傢伙,老不自在的,搞得大家過不得日子,還像狗一樣咬人,看我不搞死你!回家後向縣政府報告,縣政府批給政法委處理,政法委書記打了一個電話給公安局局長,公安局局長打了個電話給治安大隊長,治安大隊長把中隊長叫到了辦公室佈置了任務,中隊長安排兩名手下訊速落實,兩民警問了筆錄,照了相片,報了材料,把李月成拘留了,李月成不簽字,不籤一樣拘留。老館子在拘留所回來後,坐在門口對著煤礦方向咒了兩天沖天娘。晚上李飛宇回去後,他就靠在門框上咒李飛宇:你咯雜冒得用的,天收的,紅炮子穿死的,天天只曉得在外面報死一樣地到處跑!咯大的人了不曉得管起家裡的正事,你看看你看看,屋裡房子開了咯大的叉,不曉得信就會倒下打死人,你也不管事,也不找人,你麼不去死!

李飛宇回了他一句:找找找!找了好多年了,沒看見有用!還被人家關!

李月成順飛操起一根搞豬食的棍子,嗖地飛了過去,說到遲,那時快,棍落血現,李飛宇哎喲一把蹲在地上,用手捂住頭,一股溫熱的液體從指縫間冒出來,沿著額頭、臉頰安靜地滴落在地上,李飛宇的娘正在剁豬草,聽到李飛宇殺豬般的叫聲,趕緊跑了出來,一看,兒子滿臉鮮血,咧牙咧齒,像個爛西瓜一樣蹲在那,血還在往下滴,她驚叫一聲,跨過去蹲在兒子面前:“我的天,怎麼啦?!怎麼啦?!”李月成還靠在大門上,唬著臉,苦大仇深似的橫著眼盯他們。李老孃盯著老頭:“你癲了?要把兒子打死?!”李月成說:“冒得一個好東西!”李老孃一路飛腳打到隔壁,叫道:“啟相公!啟相公!在屋裡冒?”那屋裡有人答:“麼子事?”“請你幫我屋裡崽止下血噠!快點嘰!”老孃急得死。一個瘦老頭匆匆忙忙從屋裡出來,跟在李老孃後頭去了她家,在李飛宇頭上幾弄幾弄,一邊弄一邊說:“怎麼回事呦?出了咯多血!”李老孃拿了一條手巾出來給兒子擦臉,一邊哭一邊罵:“都是咯雜癲子!全癲了!跑了咯多年,跑不出名堂,屋裡的事什麼都不管了,在外面搞人家不贏就到屋裡來出氣!”叫啟相公的老頭說:“月老成,你與政府有意見,有本事去打政府的人,打自己屋裡的崽做麼子?”李月成又對著門外開始罵政府;“那些豬X的!黑豬X的!全是昏天黑地,冒得一個好豬X的!”

李老孃說:“天天報死!叫你不要跑了你不信,偏要跑,錢也花了,工也耽誤了,生產也放敗了,人也癲癲瘋瘋了,冒得關係,跑到天上去也是空的!外面受氣到屋裡來發癲!”啟相公三下兩下像修理機器一樣,很快就把李飛宇頭上的血止住了,直起身子,說:“有個大口子,要去醫院縫下針才行,還要打下消炎針,莫得破傷風。”又說:“月老成,我說你幾句直話,你這件事找了這麼多年了,要找得出名堂早就找出來了,你這樣子是找苦吃,找氣受,何苦吶?何不用這些精力去多搞得生產,這錢不就出來了?”月老成鼓著眼睛,好像要吃人似的:“你說得倒輕鬆!我就這麼算了?!我想起就困不得!受不了這口氣!”啟相公又說:“你這不在折騰自己嗎?這麼搞實際吃虧的只有你自己,那些人都是用人民政府的工,花人民政府的錢。不像我們農民,要犁到耙到才有飯吃。”他是村裡的文化人,會寫對聯,會編故事,會止血,還會做祭文,經常給大家出點子,也常給大家幫忙,原是村會計,老了就把村上賬本移交給了別人,大夥都把他當半個菩薩,信服。李老孃說:“啟相公的話你得信!”李月成還在直嚷嚷:“我死了都不得閉眼!”啟相公洗了手,一邊用毛巾擦乾一邊說:“快送崽伢嘰到醫院去!我這是臨時辦法,作不得數。腦殼上的傷大意不得。”李老孃說:“還不去喊車子?還在這裡作什麼死?打死人你要抵償!”李月成磨磨蹭蹭罵罵咧咧起身喊車子去了。啟相公對他們母子倆說:“他就這犟驢脾氣,我們倆個一起長大的,我曉得,順得逆不得。”李老孃說:“都是人民政府咯些豬X的害的!鄉政府那些豬X的!還有信訪辦什麼姓趙的豬X的雜種子!都是他們搞的鬼!”啟相公說:“我走了。”揹著手離開了他家。”

李月成耷拉著苦瓜臉叫了一輛三輪車回來,眼一翻,朝兒子嚷了一聲:“走啊!”李老孃把兒子扶到了車子上,又轉去討了一條毛巾,搬了一條長凳出來,鎖了門,把毛巾遞給兒子,把長凳放在三輪車後箱裡,自己扶著兒子坐在尾箱裡,李月成伴著司機坐在前面。舊三輪車像一條老牛一樣哼著去了縣城人民醫院,好在他們離縣城近,一柱香的功夫就到了。

幫李飛宇看傷的是個女大夫,她問了他的名字後又問了他怎麼受傷的,李老孃瞪了老頭一眼,說,打的!女醫師看了一下他的傷口,又問了他的家庭地址,還問了他父親姓名,李飛宇很奇怪,看病問這些幹嗎?女醫生看到他疑惑的眼神,說:“這傷沾了些汙垢,需要好好清洗一下,本來應住院比較好,不過那樣花錢多,你若住的地方近,我給你縫針消炎處理後你先回去,有什麼情況和我聯絡。我得對你負責。”

李飛宇瞄了一眼這個醫生,頓時心生好感,秀眉秀眼,乾乾淨淨的顏面,與白大褂很相配,聲音輕柔,令人想起泉水滴嗒。他心想這真是個好醫生,和氣負責還好看。他忙說:“要得!要得!先不住院,有什麼情況我及時向您彙報。”醫生問:“你有手機嗎?”李飛宇趕忙從口袋裡掏出手機來:“有!有!”女醫生把自己的號碼告訴了他,說:“你打到我手機上。”李飛宇後來傷口沒什麼事,很快就好了。他又接到了生意,去了一趟雲南,還是做毒品生意,在那裡收到了幽靈的簡訊,生出了報仇的念頭。

說良心話,李飛宇本來沒有那個念頭,要有過也只想把那些人狠狠打一頓,經幽靈一提醒,確實覺得這些人太可恨,如果沒有他們,父親就不會變得那樣癲癲懵懵,父親不癲癲懵懵,妹妹就不會死,自己也不會去坐牢,全是他們害的!人不像人,家不像家。想著,翻身起床又去網咖找幽靈聊天。

幽靈線上。

李:今天去看了一下。

幽:看什麼?

李:姓趙的。

幽:看到什麼了?

李:什麼也看不到。沒辦法動手。

幽:傻死!還想當老大!

李:你說怎麼弄?你給想個辦法。

幽:晚上去!

李:辦公室進不去。

幽:敲門,守在外頭等他出來都行。

李:我想想。

幽:不要老拖!越拖膽越小!

後來李飛宇去了雲南,在那呆了兩個多月,與幽靈聊了兩次,幽靈問他怎麼還不動手,李飛宇說自己生意正忙,又說還是有些顧慮,沒有考慮成熟。幽靈罵他膽小鬼,生氣了,下了。再沒有跟他聯絡。

過了個多月,李飛宇從雲南回來,晚上躺在出租屋裡,吸了點,心裡頭有無數蟲子在拱,身子發脹,不停向上長,長到了天上,飄了起來,又想起報仇的事,十點多鐘,穿了一條牛仔褲,把一把長水果刀用紙包了幾層,插在腰上,去了縣政府,院子裡悄悄的,沒有月亮,有幾點星星掛在暗色的天空,掛得太高,光點很暗,照不清地下。李飛宇像一陣風一樣溜進地下車庫,飛進電梯裡,飛上樓,飛到李雙林辦公室的樹後。辦公室的燈亮著,說明裡面有人。李飛宇像壁虎一樣把身子靠在樹幹上,豎起大耳朵聽裡面的聲音,他的耳朵雖然大,功能好,可還是聽不到窗戶裡的聲音,或許裡面根本沒聲音,偌大的院子裡,只有他自己嘭嘭的嚇人的心跳聲。過了一陣,他有點按捺不住,悄悄地靠近窗戶,想尋找一條縫瞧瞧裡面,結果全是徒勞,那塊深黃色的窗簾把裡面遮得嚴嚴實實,一團暗黃。他側過身子,把大耳朵緊貼在窗戶上,什麼也沒聽到。

他退到樹下蹲著,蹲了一陣,想拉尿了,躡手躡腳走到遠一點的地方撒完尿,又回到樹下,摸摸袋裡的刀子,心有點緊,肚子又發脹,想拉屎,又去拉屎,脫了褲子蹲著卻一點屎也拉不出。穿上褲子躲到樹下,肚子又發脹,不僅肚子脹,許許多多的蚊子也來他身上聚餐,一邊肆無憚忌喝他身上香甜的血,一邊如嬰兒吸奶般發出幸福而滿足的哼哼聲,李飛宇痛苦而憤怒,又不好發作,連拍打都不敢,生怕弄出聲響來,只得用手輕輕地拂動,如溫柔地撫摸它們一般,這個動作鼓勵了那些蟻子,它們越叮越勇,越唱越歡。李飛宇終於失去了耐心,煩煩躁躁地離去了。

走到半路上又想去李雙林的娛樂城看看,在黑暗中站了一陣,只見一些胸脯挺得老高的人進進出出,所有的人看上去都比自己高大,比自己有力氣,握著刀子的手不知不覺發軟,只好拖著影子垂頭喪氣走了。

回到出租屋,把刀子往床底下一塞,像只洩氣的皮球,倒到床上睡著了,睡著後做了夢,做了殺人的夢,在夢裡自己智勇雙全,如電視裡的飛天大俠,手持長劍,身披甲盔,刀起頭落,殺得痛快,什麼趙鑫,李雙林,鄉幹部,他們的腦袋如皮球一樣在腳下滾來滾去,他哈哈大笑,為自己的勇猛幹杯,突然地上的腦袋齊涮飛了起來,湊到他眼前,睜著滴血的眼睛,一齊拖著長腔道:“還我命來…還我命來…”李飛宇嚇得魂飛魄散,想奪路而逃,可怎麼也跑不動,一看,腳被一條長鏈子纏住,有人拿著槍對著自己的腦袋,是警察,一下又變成閻王爺,他大叫一聲“饒命!”醒了,一身冷汗,全身無力。想來想去,殺人這事還是冒搞手,搞不好就會把自己年輕的小命搭進去。這樣一想不由得慶幸自己沒下手。又安心睡著了,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去米粉店吃米粉時,聽到大家在議論公安局和縣政府發生了兇殺案,他湊過去一打聽,聽說死的人是李雙林和趙鑫,頓時懵了,驚訝得合不攏嘴,米粉沒吃完逃回自己的出租屋,發動腦子裡的細胞使勁想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自己想搞的這兩個人會在同一個晚上被害?為什麼正是自己去了現場的這個晚上他們死了?到底是有人與自己一樣同時與這兩個人有仇,還是有誰與他李飛宇有仇想借此陷害他?他又想起那個神秘的幽靈,是他一直在鼓勵自己去搞李雙林與趙鑫,對了!就是他!一定是他!這個人要麼是與李雙林、趙鑫有仇,要麼與自己有仇!

他回憶起對自己有意見的人,有那麼幾個,都是在黑道上混的人,是為了幫朋友掙臉打過架的,但深仇大恨的倒一下想不起來。不過現在的人說不清,稍有點意見就想搞你的大有人在,他得防著點,無論如何得躲開這個風頭,雖然沒殺人,預謀殺人也算犯罪,他四年監獄沒白蹲,這些都學過。就算不說殺人的事,只要查到了他頭上,涉毒的事肯定會查出來,那些警察的鼻子一隻只比獵犬鼻還厲害,輕輕一聞就知道你是哪路貨。

他本來想去雲南,但想到在那邊打過一架,說還定仇人是那邊的,一去就會被人揭發,不如藏在出租屋裡。在床上躺了兩天,憋得慌,上網咖,想找幽靈,對方不再在他的空間。無聊中只好打遊戲,正在用機關槍殺開一條血路時,被卡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