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三十多平方米的電遊室藏在一個衚衕深處的大梧桐樹下,暗黃色的燈光照著暗黃的門窗,如舊夢一般。外牆上貼著一些七七八八的被撕得面目全非的廣告紙,門口有臘肉色的塑膠門簾垂掛著,有咔咔嚓嚓的聲音從裡面傳出,像極了一個人老珠黃卻又不甘寂寞、躲在夜色中招客的暗娼。

當夜色降臨以後,有六個男女像幽靈一樣悄悄地靠近了這間房子。他們有的繞過梧桐樹像老鼠一樣溜到了後門口,躲在牆頭拐角處,有的躲在梧桐樹後面,伸長脖子賊頭賊腦盯著門口,他們的目光在夜色中發出狼一樣的綠光。有兩個男人撩開臘肉門簾走了進去,兩個人都把手扦在寬大的褲袋裡,作瀟灑狀,而他們的眼光就像織布的梭子,在那些沉浸在遊戲裡傻笑著的臉上睃來睃去。忽然,其中人一個箭步跨向一個瘦個子男青年,一個老鷹撲雞式的動作鎖住了瘦子的喉,另一個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副手銬抓住他的右手咔嚓一聲,再從背後把左手反過來,又卡嚓一聲,把雙手銬上,那個鎖喉的剛鬆開手,瘦子發出殺豬般的哎喲哎喲的叫聲。鎖喉的那個吼了一聲:叫什麼叫?瘦子彎著腰咧著嘴說,痛!痛!輕點!輕點!一看,原來是他在掙扎時銬子勒進手腕的肉裡。拿銬子的從褲袋裡掏出香線子大的鑰匙,在銬子縫裡幾扭幾扭,把銬子鬆開了一點點,然後從口袋中掏出一張折成方塊形的紙,伸到瘦子眼前:“看清楚了嗎?”瘦子眨著三角眼,腦袋像雞啄米:看清了!看清了!旁邊的打遊戲的聲音戛然而止,大家都瞪著驚嚇的眼睛看著這一幕,一個個屏住呼吸,頭上冒汗。直到那兩個人抓著瘦子的手臂把他押出門,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其中一個人說,公安局抓人哎!好一陣子,有的長噓一口氣坐下繼續打遊戲,有的跟到門口,扒開臘肉門簾往外窺視了一下又退回來,坐在那裡瞪著眼發呆,大概是自己犯過點什麼,怕警察返回來,下一個卡嚓輪到自己。

門口,從樹後閃出的身影說了一聲:撤!那些躲在角落裡的人像幽靈一樣閃了出來,跟著押瘦子的兩個人成一列縱隊在衚衕口匆匆走了出去。

這一切發生在幾分鐘時間內。

這便是宋清明和他的同事們在抓人,他們抓到的瘦子便是李飛宇,他們放出的探子在這裡發現了李飛宇,他飛來飛去還在天網裡,插翅難逃。宋清明從樹後走出,走在最後頭,看一下手機,有老婆的資訊,他回了個電話:不回!今夜不回!未等王雅蘭說話他掛了手機,大踏步向前走去。

兩輛白色警車裝著這群衚衕裡出來的人,亮著閃射成功光芒的紅色警燈耀武揚威呼嘯而去。

李飛宇瘦得像猴子,兩隻煽風耳朵超大,他爸大概就是衝著他的兩隻耳朵為他起的名字,他的嘴巴總是向右邊一扯一扯的,兩隻大耳朵跟著嘴巴扯動的頻律像扇子一樣向前扇動,鼻頭一聳一聳的,發出輕微的聲音,如正在飛的老鷹。他揹著銬子站在屋中間,背微駝,兩隻三角眼賊溜溜轉,躲在眼皮下面偷看兩邊的警察,梁小斌為他鬆開了銬子,示意他座在椅子上,他像猴子一樣使勁摸自己的手腕,然後坐到椅子上,他的嘴巴在扯,耳朵在扇,三角眼眯起看坐在審訊席上的警官,想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來,看上去卻像在哭。

臺上坐了三個警察,兩男一女,男的是宋清明、梁小斌,女的是燁子。李飛宇認識那個斜眼瞟著他的宋清明,宋清明是大名鼎鼎的“獵鷹”刑警隊長,大家傳說那個看似灰蘿蔔一樣不太做聲的小個子男人不是一般的惱火,經常不聲不響地搞倒人。他是個陰鑽子,是個剋星,誰要落到他手裡就背時,板得如一塊臭鐵,誰說好話誰把鼻頭碰得出血,還沾一鼻子灰。

李飛宇沒有和這個被人說得神乎奇神的人打過交道,對他既好奇又畏懼,所以他老用眼睛去睃他,睃一下又躲開,又去睃,睃來睃去,就碰到了一道劍一樣的寒光,直指他的心,他的腿開始打擺子,兩隻手使勁扶著都扶不住。

知道什麼事找你不?嗯?!宋清明旁邊那個男警察,也就是粱小斌,拖著濃重的鼻音問,語氣有點嚇人。

知,知道…不,不知道…李飛宇的嘴角一扯一扯,口齒不清地回答。

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臺上的的聲音越來越有嚴肅性,令李飛宇心裡的鼓越打越厲害,他用手按在胸口上,摸摸心臟會不會跳出來,還好,還在肉之下,骨頭之內。想來,他李飛宇也是洞庭湖裡的老麻雀,經過幾個風浪的,在大城市作過案,在小城裡見識過警察,在偏僻監獄服過刑,本來想自己應該具有臨危不懼的氣慨,沒想到在真菩薩面前,沉不住氣了。

他閉上眼睛鎮定了一下,大聲說:“不知道。”

真不知道?獵豹開口了,聲音不大,有點悶,沉沉的,如山洞裡爆炸的雷管。

李飛宇朝他瞟了一眼,獵豹這會兒的眼睛是半眯的,射過來的視線也是看不清含義的。

想清楚再回答!別自己找虧吃!悅耳而銳利的女聲,發自那個長著一張白鴨蛋臉的女警察嘴中。嗨,比男人還厲害!李飛宇發現自己不僅腿打擺子心亂跳,汗珠子也不聽話地從全身的每個毛孔中爆出來。他暗罵自己:還飛宇飛宇,地上爬都不夠格,廢物!

臺上的人一直在捕捉他的每一個表情和動作,他在他們眼中就像是被關進籠子裡的動物,怎麼掙扎、怎麼竄來竄去都是在他們的視線之內,控制之中,他們的眼睛好像都是X光,能穿透他的五臟六腑。

李飛宇回憶起自己早些日子的事,像做夢一樣,有些慌,有些亂,還有些懵懂。好像遇著鬼了一樣,魂兒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牽著走。

去年,李飛宇從監子裡出來後遇上昔日好友,被人家一勸又吸上了,沒錢,又去幹,幹一趟能賺不少。

早幾個月前的一天晚上,李飛宇正在雲南,他收到了一條手機簡訊:我知道是誰把你家害慘的,如果你想知道就加我QQ聊。

李飛宇非常奇怪,這個人想幹什麼?他馬上打這個手機號碼,手機開始是通的,一下關機了。第二天又打了幾次一直處於關機狀態。他回了一條資訊:你想幹什麼?對方沒有馬上回,在半夜他睡後才回過來:我只是看不慣人家欺侮你們,想告訴你們真相。你要是不想知道就算了。李飛宇真的在網上加了這個QQ號,他的網名叫幽靈。

李飛宇晚上在網上與幽靈聊了天。

李飛宇:你是誰?

幽靈:幽靈

李飛宇:你是哪裡的?

幽靈:政府的。

李飛宇:你要告訴我什麼?

幽靈:你知道是誰卡著你家房子賠償問題嗎?

李飛宇:不知道。

幽靈:信訪辦的趙鑫呀,他說你爸爸是個死不講理的,如果遷就了就會得寸進尺。堅決不同意解決你家的問題。

李飛宇:你怎麼知道?

幽靈:我是內部人,當然知道。我還知道他為什麼卡你家。

李飛宇:為什麼?

幽靈:你爸罵過他,抓傷過他啦。這個人特喜歡記仇,他說就是要搞死你爸這樣的紈絝份子。

李飛宇: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幽靈: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啦。我想你一定不會像你父親那樣窩囊,讓人家這樣欺侮。

李飛宇:你是趙鑫的同事吧?你對他有意見?

幽靈:實話說我也恨他,他搶走了我女朋友。

李飛宇:你想讓我怎麼做?

幽靈:聽說你是個在外面混的人,有膽有識的,這種人不給點顏色看不知道厲害。

李飛宇:你想讓我去搞他?我還才出來不久,等下又進去了。

幽靈:難道你也像你爸爸那樣傻,來明的?

李飛宇:要不我們一起搞他一下?

幽靈:我現在還不能出面,我們太熟了。我是他身邊的同事。以後你會認識我的。

李飛宇:你說說怎麼能搞到他?

幽靈:他經常在辦公室過夜呢。你這麼聰明的人,辦法自己想。

李飛宇:噫,你怎麼知道我手機號呢?

幽靈:這個你就不用問啦,你不是有很多朋友嗎?我也想與你這樣有膽有識的人做朋友呢。

李飛宇:那你何不光明正大報上姓名與我做朋友?我可是很講義氣的,能為朋友兩肋插刀。你需要做什麼,只管吩咐一聲是的!

幽靈:我知道你是條漢子!適當時機我請你喝酒!

李飛宇:你手機為什麼老關機?

幽靈:我現在正在與老婆鬧矛盾,怕她抓我與女朋友的辮子。

回家後,他爸又出去上訪去了,媽媽在家做幾個人的活,擔水時摔了一跤,把腳手摔得青一塊,紫一抉,冤死了,罵政府,罵他爸爸,也罵他。李飛宇想起幽靈的話,心想自己家就是被政府害成這樣子的,他真的想去搞一下那個趙鑫,搞死也好!搞殘也好!反正他李飛宇是見過風浪的,他怕誰!他不僅要搞趙鑫,他還想搞一個人,慢慢來!

他去過政府機關幾次,可是…

怎麼?懵了?臺上的人又發話了。那個美女警察用纖纖如蔥花般的指頭把桌子敲得咚咚響,鳳眼溜圓,狠狠地說:我們已經掌握了證據!那口氣,根本毋容置疑。

我沒殺人!李飛宇把三角眼睜成四角眼,把頭偏成四十五度角,迎著臺上人的目光大聲說,我想殺人,但沒殺!說完後嘴便不扯了,耳朵也不煽了,腮幫子鼓了起來,臉發紅,猴子變成了老虎。

說說。獵豹吸著煙,聲音平靜乾脆。又問他,吸一支不?

李飛宇搖搖頭又點點頭,獵豹走下來發了一支菸給他,又給他點了火。李飛宇感激地抬頭看了一下面前的人:噫,挺和氣的咧。

李飛宇猛吸了三口煙,開始講他為什麼想殺人又沒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