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叢夾竹桃開在校園的一角,在夏天的夕陽裡,散發著溫婉而寂寥的光華,有風從遠方來,溫柔地爬上了花瓣,試圖為他拭去不為人知的落寞。少年李勇坐在樹下的水泥墩上。看天邊那輪將落未落的斜陽,那一抹一抹紅得有些悽豔的雲,是否是太陽離世時噴出的鮮血?
他雙手抱著雙膝,一本書放在穿著黑色人造革涼鞋的腳前,腳趾頭像蟲子一樣裸露著,一綹亂髮搭在額上,看向遠處的目光悽然無助,有如與母親失散、獨自徘徊在草原裡的小羚羊。
他想起了已經化成灰,長眠在公墓裡的父親,他想起了與父親玩騎馬的遊戲。父親曾經是一個如陽光般快樂的人,那時他在公安局上班,工作忙,外出的時候多,在家時,父親就趴到地下,讓他騎在背上,向前爬行,他雙手扶著父親的背,嘴裡喊著“駕!駕!”把父親當馬騎。父親很疼他,帶他出去時總會給他買很多的玩具。
李勇從小成績很好,他媽媽一直認真輔導他,那時候他很快樂。
後來他發現父母親常常關著門在屋裡吵架,有時候深更半夜被他們吵醒,他心裡煩,起來站到屋子中間,媽媽抱著他哭。他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吵,隱約感覺到父母之間有了隔閡,可是他們為了什麼事吵,他不知道。後來,父親出事了,進了監獄,沒了工作。媽媽和外婆整天愁眉苦臉。父親回來後,開了家店子,白天晚上都在外面,對他不聞不問,不再是從前那個開心的父親。父親與母親之間,就像掛在屋簷上的兩根冰凌,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冰冷地對峙著。現在父親死了,死於非命,他沒有見到父親死後的樣子,據說很難看。他很難想象,像一棵楊樹一樣挺拔的父親,死後的樣子會難看。
很小的時候,穿一身制服的父親在李勇眼裡像屹立在外婆家後面那一座豐茂穩健的大山,像外婆家門前那一棵軀幹筆直、聳入雲端的楊樹。又如童話劇中法力無邊、鬥志無限的聖鬥士。
從什麼時候開始,李勇有了煩惱?是父母有了爭吵後,李勇就有了不為人知的孤獨,他常把自己關在房子裡看書,戴上耳機聽音樂,他不想聽到他們那些聲嘶力竭的爭吵聲,不願看到他們如烏雲般的臉,在家裡唯一的樂趣是與“莎莎”玩,“莎莎”是李勇家裡養的一條純白如雪的小母獅毛狗,是青沙的表姨送給他們家的,媽媽為她起了個名字叫“莎莎”, “莎莎”不僅漂亮可愛,而且聰明乖巧,極通人性,李勇憂愁的時候會把“莎莎”抱在膝上,對她說話,說那些不能對人說的話。記得那次李勇知道爸爸被關進了監獄後,躲在被窩裡哭了很久,他很想與人說點什麼,又怕看到別人的眼光,在他看來,媽媽與外婆的眼光如冬日的暮藹,把他的心在寒冷的世界,外人的目光充滿了獵奇,疑問,甚至輕視,令他渾身發冷,所以他只想躲,躲在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裡只有一個夥伴,那就是“莎莎”, “莎莎”是他的知己。他眼淚汪汪地問“莎莎”:“我爸為什麼會被關?他不是專門抓壞人的嗎?怎麼自己成了壞人?”莎莎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圓眼睛安靜地望著他,不聲不響。李勇又說:“莎莎,人為什麼喜歡吵架,為什麼要去幹壞事?為什麼不能像你一樣聽話呢?”又問:“我爸爸要多久才能回來?”問完又嗚嗚哭起來,“莎莎”懂事地舔了舔他的手,他抱著“莎莎”越發越哭得傷心,淚水把“莎莎”的頭都浸溼了。哭了好一陣,心裡才舒服些。
可後來“莎莎”不在了,在奶奶去世前一個月“莎莎”不知患了什麼病,不吃不喝,當時媽媽忙於照顧病中的奶奶忽視了她,於是有一天死了,死在李勇的床前。李勇與媽媽守著“莎莎”大哭一場,買了個木箱把她葬在河岸柳樹下,難受的時候,李勇會到“莎莎”的墳上與她說話。
少年李勇的心裡有太多的困惑。
父親本來是一個讓人敬仰的警察,可他到底怎麼了,發生了些什麼事,怎麼會成為罪犯,李勇不知道,他太小,母親不願和他說,自己也想不明白。父母為什麼要吵架,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越大,這個家越不安寧,大家煩惱越多。父親坐牢,失業,到被人殺死,他懷疑是不是傳說中的惡魔潛伏到了他家裡,給他們帶來了重重災難。他那顆還沒有成熟的心,像被扎入了無數看不見的小刺,再壓上一塊重重的石板,疼痛,沉悶,壓抑。
天邊那一輪斜陽終於不甘不願地沉入了地底,那些淡紅色的雲彩也如父親墳上的花圈紙,被風慢慢吹落。天漸漸成了鉛灰色,像是要壓下來一般。李勇環顧四周,彷彿置身於一個孤島上,學校的那些雄偉漂亮的建築物和來來往往、花花綠綠的人群,像潮水一樣向後退去,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把他一個人扔在孤島上,找不到方向。
他低下頭,把臉埋在雙腿上,一些溼漉漉的東西灑溼了膝蓋。
不知道什麼時候,一雙小手溫柔地落在他背上,李勇抬起頭,宋娉蹲在他身邊,清亮的眼睛在幽色黃昏裡閃著乾淨而柔和的光。
她看到了他的眼睛裡的紅血絲,紅血絲上蒙著一層水霧。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慢慢地融化,化成一片比鵝毛還輕的雪。她伸出自己纖細的白如宣紙的小手,抓住他環在腿上的長手,攀過來,再用另一手蓋在上面,李勇看著她,嘴一扁,眼一眨,淚水又流了出來。
宋娉的眼中也眨起了淚花花,說:“別難過,別難過,你還有媽媽。”
可我再也沒有爸爸了。李勇的淚越流越洶湧,聲音哽咽著。
宋鼻子一酸,眼淚也嘩嘩流了出來,說:“你已經是一個男子漢了,要堅強。”
李勇擦了一把鼻子說:“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傷心,想起小時候和爸爸在一起的事。”停了一會,他抓住她的手,不再流淚,眼中有了異樣的閃動的光,呼吸變得急促
談戀愛!談戀愛!不遠的地方有兩個調皮的學生嬉笑著跑過去,口裡叫著,邊跑邊回頭。
李勇一下子鬆了手,轉過頭去看了一眼,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他感到雙腳有些發麻,站不穩。宋娉去扶他,他推開了她的手,說:“你快走,上課了。”自己扶著夾竹桃樹幹彎著腰站著。宋娉慢慢往教室走,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他。站了一會兒,他俯身按摩了一陣雙腿,然後低著頭,搖搖晃晃向教室走去。
他們的學校是全縣教學質量最好的學校,有初中部和高中部。他們讀初二,班上有四十個人,男生二十八,女生十二。李勇因為個頭長得高坐在最後面,宋娉比他矮了半個頭,坐在順數第三排。留著短髮的年輕女班主任老師坐在講臺上望著大家。李勇低著頭從外面進來,大家都用一種好奇的目光望著他,就像看著一隻罕見的熱帶動物。他們家的事同學們都聽說了,大家把他當作了新聞焦點,一看到他就指指點點,還有外班的同學特別找到他們的教室來看他。李勇感到自己一下子成了學校的新聞人物。他很害怕那些人,那些目光像錐子一樣在四面八方鑽過來,一直把他的身心鑽得千瘡百孔,血跡斑斑。李勇低著頭從宋娉的身邊經過,走向自己的座位,教室裡響起了輕微的嘰嘰喳喳的聲音,李勇聽不清他們在講什麼,但想一定是講與自己有關的事。班主老師大聲說:“不要講笑話!看書!大家安靜了下來。”李勇回到自已的座位上,拿出了一本數學書,想複習一下當天的功課,前幾天為父親的喪事耽誤了一些課,今天上課時精力又不集中,老師講的課根本就沒聽懂。這會兒去看,書上的彎彎曲曲的數字全變成了一些閃著怪光的眼睛,不懷好意地盯著他。他覺得頭髮脹,越脹越大,有暈眩感。他合上書,把頭伏在書本上。
宋娉拿一本語文書在看,實則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書上是一張臉,沾著淚水的臉,李勇的臉,這個多災多難的不平靜的夏天,少女宋娉有了人生的第一次愛情。每天早晨,她的意識剛剛清醒就會想起那個人,穿一件白色襯衣,藍灰色牛仔褲,面帶愁容的瘦高個男孩子,他握過自己的手,緊緊地抱過自已,他如那棵開在校園牆角的寂寞夾竹桃,滿是憂傷和孤獨。她感覺有無數粉色的、溫暖的小花在心間擠擠開著,讓心房盈著一種甜蜜的痛。她用手輕輕地在書本上撫來撫去,就像在撫摸李勇那一頭微卷的、每一根都懷著悲傷的頭髮,她想用自己的溫情慢慢為他拂拭。
宋娉,你在做什麼?不知道什麼時候,老師走到了她的身邊,嚴厲地盯著她。
宋娉嚇了一跳,抬頭看老師一眼,說:有蚊子。她摸摸自己的臉,在發燒。
老師又向後面走去,走到伏在桌上的李勇面前,拍拍他的背說,到我辦公室去一下。
李勇站了起來,愁眉苦臉跟在老師後頭去了辦公室,他比老師長得還高了。
李勇站在老師的辦公桌對面,雙手垂著,低著頭看腳尖,等著挨訓。老師搬了一條凳子到他面前,叫他坐下,他不坐,老師自己坐下來,說:“你家出事了,大家都很同情。你傷心難過也是正常的,但你不能沉迷在悲傷中不能自拔,那樣會影響學習。你以前一直很優秀,要保持下去。做一個堅強的男子漢,好嗎?”
李勇點了點頭,他也想堅強,也想不影響學習,也想保持優秀,可是感覺自己的心被鑽了無數小孔,有風穿來穿去,那些孔會合上嗎?
葬完父親後的第二天晚上,媽媽嚴肅地對他說:“你已經過了十四歲,已經是個大人,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能承受。好好讀書,將來出國。”
李勇還沒有想那麼遠,沒有想過出國,頂多想考個一流重本。他不明白媽媽為什麼說要他出國,聽說留學要不少錢,一般人家去不起。現在父親死了,媽媽一個人負擔,更別想了。他想是因為父親死了,媽媽希望他成才心切才這樣說。
李勇很想堅強,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到,目前,上課時他老是走神,想爸的身影,想“莎莎”,有時想宋娉,想起爸爸與“莎莎”很難受,想到宋娉時心裡才舒暢點。腦子裡裝著這些,老師說的什麼,就全沒進去。這是很糟糕的事,可李勇現在做不到不想。
離開老師的辦公室,李勇低著腦袋,沒精打采地回到教室,又開始想爸爸。